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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堂里的嘈杂嗡鸣像是被按下暂停键。
老王僵在原地。右手还停在半空，手背上沾着方才粗暴擦拭时蹭下的油腻酱汁。嘴角皮肤被蹭得隐隐作痛，深褐色的脸颊涨得如同浸透猪肝汁的抹布。前襟那摊刺目的油污如同正在溃烂的伤口，油腻酱汁正缓慢地向下洇开。每一秒钟的沉默，都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被彻底剥光示众的灵魂上。
他死死盯着桌板，视线像是被强力胶粘死在那片狼藉上——自己餐盘里泼溅出的酱红混着油汤，正无情地向桌板边缘侵蚀；而对侧，那只白瓷炖盅澄澈水面上漂浮的两颗浑浊油星，如同毒蛇冰冷的竖瞳，正嘲弄地回望着他。
完了。全完了。
那点好不容易借着留学生身份垒砌的、摇摇欲坠的体面，连同他刚刚可笑的沉沦凝视，都被这块愚蠢的米粒和这滩油污彻底碾碎了！张雅她们那种鄙夷的眼神、刻薄的嘲讽、当面的“yue了”……瞬间就要来了！
羞耻的火焰舔舐着每一寸神经，烧得他口干舌燥，血液凝固，连呼吸都带上了尖锐的刺痛。他喉咙滚动，试图挤出点声音，哪怕是生硬的英文客套话，声带却像是被砂轮磨过，只发出“嗬……嗬……” 的、濒死般的喘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灼烤中——
“噗——”
一声极轻的、像是气流顶破了柔韧花瓣的轻响。
老王像受惊的野兽猛地抬头！
秦雨柔！她没低头看那被玷污的汤，也没抬头看他胸前那显赫的污渍。
她微微向前倾身，手肘撑在油乎乎的桌板边缘，两只手的手腕交叠，下颌轻轻抵在叠起的手背之上！她的脸颊被这个姿势托着，离那两滴刺眼的油星很近。但她的视线，却越过了那片惨烈的狼藉，精准无比地、毫无阻碍地射入了老王那双因极度羞窘而微微缩成针尖的瞳孔里！
她的唇角——那如同刚被露水打湿的蔷薇花瓣般小巧的红唇——两端，正以一个极其惊人的弧度向上挑起！
不是礼貌性的微笑。不是无奈的莞尔。那是一种鲜活、生动、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和兴味的笑！两颊那层极淡的、常有的桃花粉色此刻被笑意晕开，如同早霞染透了云絮，瞬间生动了整个凝滞的空间！
她的眼睛——那片总是清澈平静的琥珀色湖泊——此刻被这笑容注入了光！眼底像藏着万千被点亮的小小星子，跳跃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调皮？那眼神不再平视，而是微微扬起一点极其俏皮的弧度，从长长的睫毛底下望出来，首勾勾地锁住老王！
老王如同被架在高温喷枪下烘烤！大脑完全空白！所有的羞耻、尴尬、自我唾弃，都在她这突然绽放的笑颜和目光下变得极其荒谬！他甚至忘记了愤怒，只剩下了彻底的、被看穿一切后的恐慌和茫然无措。
然后，秦雨柔动了。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点整齐洁白的贝齿。她的声音清晰无比地穿透了这狭小空间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的、几乎算是“娇俏”的尾调，如同带着小钩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击在老王濒临碎裂的神经纤维上：
“我——好——看——吗？”（I... am…….pretty?）
她用中文！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得如同播音！
但这还没完！
就在“吗”字那轻扬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震颤时，秦雨柔那抵在下颌交叠的手腕倏然分开了！
她的右手极其迅捷地抬起！
目标不是被泼脏的汤，也不是桌上的油污！
而是老王面前那个被“辣炒肉片”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餐盘边缘——那本被遗忘的、摊开着扉页的硬壳笔记本！
“啪嗒！”
一本巴掌大小、封面印着水墨荷花、明显是用来随手摘记的小便签本，被秦雨柔精准地、带着点小小的力道，拍在了他那片沾满油星酱汁、一片混沌狼藉的餐盘旁边！硬壳的棱角刚好磕在餐盘的金属边缘，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这一拍，瞬间击碎了老王最后一丝残存的冷静！
如同炸刺的猫！他身体猛地一抖！几乎弹起来！深色的瞳孔因为极度惊吓而缩得更小，几乎只剩下两个恐惧的黑色针尖！
她……她要记录？！把他刚才那副蠢透了的猪哥样写下来？画下来？！贴在论坛里？！让所有人都知道？！
巨大的恐惧海啸般将他吞没！
秦雨柔却像是做成了什么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她白皙的手指并未收回，反而极其利落地按在便签本中央的装订线上！
“呲啦——！”
一声干脆利落到近乎凶悍的撕扯声！
一张写满娟秀小楷的便签纸净利落地撕了下来！撕纸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劲，和她此刻脸上那温软带笑的神情形成诡异到令人心颤的反差！
老王只觉得眼前一黑！
下一秒，那张被撕下的便签纸，带着几丝被撕裂边缘的毛边，被秦雨柔的食指和中指灵巧地拈了起来。
她的动作变得流畅而优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狠戾只是错觉。莹白干净的手指拈着那张边缘微翘的便签纸，手腕转动，递到了老王面前的桌面上。纸背朝上，雪白一片。
老王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视线机械地顺着她的手指移动，最后落在桌面上那张雪白的便签纸背面。
不是画的什么。没有嘲笑的话语。
只有一张干净的、带着纸纤维的空白纸背。
秦雨柔那只纤巧的手并未收回，而是极其自然地落在老王那摊开的、扉页上有着裂痕的硬皮笔记本旁边。她的手腕微微倾斜，小指弯曲，指尖看似随意地搭在摊开的空白内页纸面上。
接着，一个再微小不过的动作发生了。
她的小指指尖极其轻微地向前挪动了一厘米——可能只有半厘米。那圆润干净的指甲边缘，轻轻地、像羽毛拂过琴弦般，蹭过了老王左手紧紧攥成拳头、杵在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泛灰的拳峰最突起的骨节。
那片皮肤极其粗糙，指关节粗大变形，带着长期握持留下的不易磨灭的印记。在深褐色的肤色下，如同崎岖的石块。此刻因为主人的狂怒和羞耻而绷紧到极限，每一寸都像是会弹开的弹簧！
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冰凉触感——来自她小指指甲盖那点圆润的弧线最冷的边缘！顺着那绷紧的骨节皮肤一路麻到老王的手臂！
“问你呢。”
秦雨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带着那点轻快又促狭的尾调，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不错。她的左手手肘甚至完全撑在油腻桌上，将那张明媚带笑的脸庞托得更近了些。小巧的鼻尖距离桌面的油污只有几公分，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老王那双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瞳孔里映着他此刻因震惊和羞耻而扭曲的黝黑脸庞。她另一只手——那只刚用指甲蹭了他骨节的手，甚至再次伸出了一根食指。
那根食指，精准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隔着一张桌子和泼溅的油污虚空地点向——老王的鼻梁！
“刚才，你看我的眼神……”她顿了顿，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纯粹的、观察什么新奇动物幼崽般的兴味，连眼角都弯成了月牙，“……像一头在非洲草原上盯住了羚羊幼崽的狮子。”
非洲草原！狮子！羚羊幼崽？！！
老王浑身一震！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雹砸下！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长矛刺穿，钉在了这充满油污气味的耻辱柱上！灵魂都在被那根纤纤玉指戳得颤抖！
那张干净的、被撕下便签留下的空白纸背，正躺在狼藉的桌面上，刺眼的雪白！
“噗……呲——”
这一次，秦雨柔终于完全没忍住。那强压着的、憋在喉咙深处的笑彻底冲破了束缚，如同春水破冰，清泠悦耳，又带着明晃晃的促狭，在食堂的喧嚣中短暂地炸开。笑声里，有洞察，有戏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为某种“特权专属”的探索而引发的纯粹愉悦。
老王僵在塑料椅里。前襟油污滚烫，心口却像是被浇了一桶零下三十度的液氮。那张干净的空白便签纸像一面巨大的白旗，覆盖了他试图挣扎的一切。
他深棕色的脸上，所有表情在巨大的羞耻和震惊冲击下彻底碎裂，最终凝固成一个空白茫然、灵魂出窍的孔洞。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轰鸣和那银铃般破空的笑声在反复回荡。
那张撕下的空白便签边缘，被食堂灯管烤得微微卷曲。
卷起的边缘细小的阴影里，仿佛写满了无声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