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三轮车斗里的泥泞,散落的毛票粘在肮脏的铁皮上,被雨水泡得发软。面粉混合着雨水形成绝望的灰浆,破碎的蛋液如同凝固的泪痕。冉清淑抱着滚烫的康康,背上是同样高烧的安安,泪水混合着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扼住了她的喉咙,几乎窒息。
陆寒骁蹲在车轮旁,双手抱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这个曾经在夜市上敢跟人拼命的汉子,此刻像一头被彻底打垮的野兽,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只剩下无助的悲鸣。
孩子!医院就在眼前!
不能倒下!
冉清淑猛地咬破了下唇,尖锐的痛感和浓重的铁锈味让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强行拉回一丝清明!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肺部如同刀割。她低头,看着怀里康康因缺氧而微微发紫的小嘴,听着安安在自己背上微弱的哼唧,一股源自骨髓的、属于母亲的狠劲瞬间压倒了所有绝望!
她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车斗里爬下来。双脚陷入泥泞,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趔趄,但她死死抱着孩子,稳住了身形。她走到依旧沉浸在巨大挫败中、浑身颤抖的陆寒骁面前。
没有安慰,没有指责。她的声音嘶哑、冰冷,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寒骁!起来!”
“抱着安安!跟我走!”
这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陆寒骁混沌的绝望!他猛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清晰地看到了冉清淑眼中那团燃烧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泪水,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心底涌起!他挣扎着,用那条打着石膏的腿和一条好腿,艰难地从泥水里站起来。他接过冉清淑背上依旧裹在“保温被”里、烧得迷迷糊糊的安安。小家伙滚烫的身体贴着他冰冷的胸膛,让他心头一颤。
冉清淑不再看他,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康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医院那点昏黄的灯光冲去!她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却如同逆流而上的孤舟,带着一种悲壮的坚定!
陆寒骁咬紧牙关,拖着沉重的石膏腿,抱着同样滚烫的女儿,一瘸一拐地紧跟其后。每一次迈步,石膏腿撞击地面都带来钻心的剧痛,泥水灌进打着石膏的缝隙里,冰冷刺骨。但他看着前方那个单薄却倔强的背影,看着怀里女儿痛苦的小脸,所有的疼痛都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压了下去!他不能倒下!绝不能!
终于,冲进了医院的大门!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空旷的走廊只有零星几个值夜班的人影。
“医生!医生!救命啊!孩子!肺炎!”冉清淑的哭喊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凄厉地回荡。
一个睡眼惺忪的值班医生被惊醒,跑了出来。看到冉清淑怀里脸色青紫、呼吸急促的康康,再摸了一下安安滚烫的额头,脸色立刻变了:“快!抱进来!急诊室!”
两个孩子被迅速送进了急诊室。冉清淑和陆寒骁被隔绝在门外。陆寒骁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那条石膏腿沉重地拖在地上,泥水滴滴答答。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湿透,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破布娃娃,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
冉清淑则像一尊泥塑的雕像,僵首地站在急诊室门口,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脊背。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看穿。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色凝重。
“大的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引发的高烧,问题不大,打针退烧,观察一下。小的……”医生顿了一下,“急性肺炎,情况比较危险,需要立刻住院治疗!先去缴费办手续!”
住院!治疗费!
这两个词像冰锥,狠狠刺进冉清淑和陆寒骁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
冉清淑的身体晃了一下,她扶着墙才站稳。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空空如也!铁皮饼干盒里的钱,早就散落在泥泞的车斗里了!
“医生……我们……我们现在没钱……”冉清淑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无尽的屈辱和绝望,“能不能先救孩子……钱……我们一定补上……”
医生叹了口气,摇摇头:“同志,医院有规定,必须先交押金。孩子情况紧急,你们赶紧想办法!至少先交五十块押金!”
五十块!在这个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年代,五十块无异于天文数字!是他们全家不吃不喝几个月也攒不出来的巨款!
巨大的绝望再次袭来,比窗外的暴雨更加冰冷刺骨!冉清淑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陆寒骁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腿伤和脱力再次跌坐回去,他痛苦地用拳头砸着自己的石膏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钱……钱……我去抢!我去偷!”
“闭嘴!”冉清淑猛地回头,厉声喝止他!她看着陆寒骁布满血丝、充满疯狂和绝望的眼睛,又看看急诊室里隐约传出的康康微弱的哭声,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混乱的脑海!
手表!
那块“上海牌”半钢手表!
那是她前世临死前,唯一贴身戴着的东西!是她和陆寒骁结婚时买的,不算多名贵,却是那个时代身份的象征。重生回来,她一首贴身藏着,用破布裹着,塞在衣服最里层,是她保留的最后一点念想和前世的证明,也是她潜意识里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
她从未想过卖掉它!但此刻……看着急诊室紧闭的门,听着里面孩子微弱的哭声……
冉清淑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空洞,又无比决绝。她猛地伸手,探进自己湿透、冰冷的衣襟最深处,手指触碰到那块被体温焐热的、坚硬的金属。她用力一扯!
“啪嗒”一声轻响,包裹手表的破布掉落在地。
昏黄的灯光下,一块银白色的半钢手表静静躺在冉清淑沾满泥污的手心。表盘上的“上海”二字清晰可见,表链有些磨损,但依旧闪烁着冰冷而内敛的光泽。
陆寒骁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块表。他认得这表,结婚时候给她买的,以前冉清淑很宝贝,从不离身。
冉清淑没有看陆寒骁,也没有看表。她的目光越过手表,空洞地望着急诊室的门。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块带着她体温的手表,轻轻地、缓缓地放在了旁边冰冷的、沾着水渍的导诊台上。金属与大理石碰撞,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这块表……抵……押金……够不够?”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抽离了灵魂般的死寂。
值班医生和护士都看了过来。医生拿起手表,对着灯光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点点头:“老牌子,值点钱。先抵五十块押金吧,手续办快点,孩子等不起!”
护士迅速拿来了单据。冉清淑的手指因为冰冷和内心的巨大波动而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她在那张冰冷的医院临时出具的抵押单据上,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当票上清晰地写着抵押物:“上海牌半钢手表一只”,抵押金额:“伍拾元整”,赎回期限:“一个月”。
签完字,冉清淑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陆寒骁挣扎着爬过来,扶住她。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神,看着她签下名字时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再看看导诊台上那块冰冷的手表,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痛、愧疚和无力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
“清淑……”陆寒骁的声音哽咽了,这个在夜市被打耳光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此刻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泥污,汹涌而下!他死死攥着冉清淑冰冷的手,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是我没用……是我混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男人的眼泪,滚烫而浑浊,滴落在冉清淑冰冷的手背上,也滴落在医院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这眼泪里,有对孩子的担忧,有对妻子的愧疚,有对自身无能的痛恨,更有一种被现实碾碎尊严的绝望。它比任何怒吼和拳头,都更沉重地砸在冉清淑的心上。
冉清淑缓缓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痛哭流涕、狼狈不堪的男人。那块被当掉的手表,击碎了陆寒骁最后一点虚妄的强硬。在这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在生死未卜的孩子面前,所有的怨恨、隔阂、算计,都被这残酷的现实和男人滚烫的泪水冲刷得苍白无力。剩下的,只有两个被命运逼到绝境、只能相互搀扶着才能不倒下的父母。
她反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陆寒骁那只沾满泥污、骨节粗大的手。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递的、冰冷而坚定的力量。
护士拿着单据匆匆跑回来:“手续办好了!快去病房!孩子要吸氧!”
两人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互相搀扶着,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病房的方向,一瘸一拐地挪去。身后导诊台上,那块“上海牌”手表,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孤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