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带着深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冉记煎饺”新换的玻璃窗上,汇成浑浊的水流蜿蜒而下。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湿冷的潮气和压抑的沉默。
案板上,堆积着下午赵大姐赶工包好的饺子,白胖,在昏暗中像一座沉默的小山。炉子里的火早就熄了,冰冷的铁锅沉默地蹲在角落。没有顾客。这样的暴雨天,很少有人会冒雨跑到柳条巷深处买煎饺。
难得的清闲,却让人心头发慌。没有流水般的进账,只有坐吃山空的消耗。面粉、肉、煤……每天都在花钱。陆寒骁的脚伤像个无底洞,药费、营养,都是额外的负担。铁皮饼干盒里的“巨款”,在连日阴雨和陆寒骁受伤后,像阳光下的雪糕,正在快速消融。
冉清淑坐在小板凳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仔细地缝补着陆寒骁一条磨破的裤子。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动作有些僵硬。她的眉头紧锁,眼神却有些飘忽,心思显然不在针线上。
赵大姐坐在对面,借着一点微光,快速地纳着一只厚厚的千层底布鞋底。麻线穿过鞋底发出沉闷的“哧啦”声。她不时抬头看看沉默的冉清淑,又看看里屋方向,欲言又止。
里屋传来陆寒骁压抑的咳嗽声和烦躁的翻身声。他的脚伤恢复缓慢,潮湿阴冷的天气让伤处又酸又痛,心情更是恶劣到极点。他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在方寸之间。对冉清淑的挑剔变本加厉,对赵大姐的帮忙也冷言冷语,连安安靠近他,都会被他一句“别吵!”吼得瑟缩回去。
“妹子……”赵大姐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她用针指了指案板上堆积的饺子,“这天,还不知道要下多久。饺子放久了不新鲜,味道就差了。而且……这开销……”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坐吃山空,撑不了多久。
冉清淑的手顿住了,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她何尝不知道?这阴雨连绵的日子,如同冰冷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生意停滞,收入锐减,开销不减反增,陆寒骁的暴躁更是让这个家如同冰窖。她看着手里的破裤子,一个念头如同毒草般在心底滋生、蔓延——放弃“冉记煎饺”,放弃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据点,带着孩子离开这里,离开陆寒骁这个负累!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诱惑。只要离开,就不用再忍受这无休止的挑剔和争吵,不用再为这风雨飘摇的生意担惊受怕,或许……还能找个安稳的地方,靠自己的双手,重新开始,给孩子一个真正温暖的家……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康康撕心裂肺的哭声!
“哇——哇哇哇——!”
哭声异常尖锐痛苦,不像平时饿了或尿了的哼唧。冉清淑和赵大姐同时一惊,丢下手里的活冲进里屋。
只见陆寒骁手忙脚乱地抱着康康,一脸无措和烦躁:“哭什么哭!烦死了!不就是碰了一下!”康康在他怀里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小身子拼命扭动着,一只小胳膊不自然地垂着。
“怎么了?!”冉清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把从陆寒骁手里夺过孩子。
“我……我就是想抱他起来换个姿势……可能……可能手重了点……”陆寒骁看着康康痛苦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冉清淑小心地托着康康那只垂着的小胳膊,轻轻一碰,康康哭得更加凄厉!她仔细一看,孩子细嫩的手腕处,竟然有一圈明显的、发红的指印!显然是陆寒骁刚才烦躁之下,用力过猛,把孩子的胳膊拽脱臼了!
“陆寒骁!你混蛋!”冉清淑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康康,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冲着陆寒骁嘶声哭喊,“你冲我吼!冲赵大姐吼!我忍了!你现在连孩子都下这么重的手?!他才多大?!他是你儿子啊!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陆寒骁看着康康痛苦的小脸和手腕上的红痕,再看看冉清淑崩溃痛哭的样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巨大的懊悔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张着嘴,想解释,想道歉,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慌乱地伸出手想碰碰孩子,却被冉清淑如同护崽的母兽般狠狠打开!
“别碰他!”冉清淑的声音嘶哑绝望,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冰冷,“陆寒骁!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抱着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康康,转身冲进冰冷的雨幕中!赵大姐惊呼一声,连忙抓起一把破伞追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冉清淑的头发和衣服,混合着她的泪水流下。康康的哭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凄凉。去哪里?医院?她身无分文!回那个冰冷的“家”?她死也不要!
暴雨如同天河倒灌,鞭子般抽打着柳条巷泥泞的土路。冉清淑抱着哭得声嘶力竭后陷入昏睡的康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幕中艰难跋涉。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脖颈灌进衣服里,冻得她牙齿打颤,但怀中小儿子滚烫的体温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胸口。
赵大姐撑着那把破旧的油纸伞,紧紧跟在后面,伞面在狂风中摇摇欲坠,根本挡不住斜泼的雨柱。
“妹子!先回铺子吧!雨太大了!孩子要紧!”赵大姐的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
回铺子?回到那个有陆寒骁的地方?冉清淑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不!绝不!她宁愿抱着孩子冻死在雨里,也不想再看到那张暴躁冷漠的脸!康康手腕上的红痕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
“去……去医院……”冉清淑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仅有的几块钱,都放在铺子的饼干盒里了!
巨大的绝望和无助再次将她淹没。她抱着滚烫的康康,站在白茫茫的雨幕中,如同汪洋中的孤岛。去哪里?能去哪里?
“清淑!”一声嘶哑的、带着巨大恐慌的呼喊穿透雨幕传来!
冉清淑猛地回头!只见陆寒骁拄着那根充当拐杖的木棍,连伞都没打,拖着那条打着沉重石膏的腿,一瘸一拐、极其狼狈地冲进了雨幕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石膏腿在泥水里拖行,沾满了泥浆。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懊悔,完全不顾自己的狼狈,拼命地朝着冉清淑的方向挪动!
“清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陆寒骁的声音在风雨中破碎不堪,带着哭腔,“我不是人!我不该对康康动手!你打我骂我都行!快回来!孩子不能淋雨啊!”
他挣扎着冲到近前,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往下淌,混合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看着冉清淑怀里昏睡的康康,看着冉清淑冰冷绝望的眼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伸出手,想碰碰孩子,却又不敢,只能痛苦地哀求:“晚晚……求你了……先回去……孩子烧成这样……会出事的!我……我这就去弄钱!我爬也爬去医院!”
看着陆寒骁在暴雨中拖着石膏腿、狼狈不堪、声泪俱下地哀求,看着他眼中那份真切的恐慌和悔恨,冉清淑冰冷坚硬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怀里的康康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哼唧,小脸烧得通红。
孩子!不能让孩子出事!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恨意、委屈、离开的冲动,在孩子的安危面前,瞬间变得微不足道!
“走!”冉清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再看陆寒骁,抱着康康转身就往铺子方向冲去。陆寒骁如蒙大赦,连忙拄着棍子,拖着沉重的石膏腿,在泥泞中艰难地跟上。
回到铺子,关上门,但寒意和湿气依旧无孔不入。冉清淑将康康放在里屋的床上,用干毛巾拼命擦拭他湿透冰冷的小身体。康康的呼吸急促而灼热,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小小的身体不时抽搐一下。安安也被吓醒了,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得去医院!必须去医院!”冉清淑的声音带着哭腔,摸着康康滚烫的额头,心急如焚。
“我去借三轮车!”陆寒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就要往外冲,却被沉重的石膏腿绊了个趔趄。
“你这样怎么去?!”冉清淑吼道。
“我爬着去!”陆寒骁眼睛赤红,不管不顾。
“等等!”赵大姐喘着气跑进来,手里拿着几张湿漉漉的毛票,“妹子,我……我家里就这点钱了,你先拿着!给孩子看病要紧!”
冉清淑看着赵大姐手里那几张被雨水浸透的毛票,心头一酸,眼泪再次涌出。她接过钱,声音哽咽:“大姐……谢谢……”
就在这时,一首昏睡的康康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呼吸声变得又急又浅,像破了的风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肺炎?!冉清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可怕的词!前世的记忆如同闪电般击中她!这种呼吸声,这种症状……和前世安安那次差点要命的肺炎一模一样!
“康康!”冉清淑魂飞魄散,扑到床边,一摸儿子的额头,同样烫得吓人!听着那急促艰难的呼吸声,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肺炎!是肺炎!快!去医院!马上去!”冉清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利变形!
屋外是倾盆暴雨,电闪雷鸣。屋内,康康那可怕的呼吸声如同死神的号角。陆寒骁看着病危的小儿子,听着妻子绝望的尖叫,再看看自己打着石膏、在泥水里寸步难行的腿,一股灭顶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一拳砸在潮湿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关节瞬间破皮渗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嘶吼:“老天爷啊——!!”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疯狂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绝望的泪。
冉清淑看着丈夫痛苦崩溃的样子,又看看两个濒临绝境的孩子,安安也被吓得高烧起来,小脸通红,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她撕碎。但下一秒,一股源自母亲本能的、超越一切的力量在她濒临崩溃的意志中轰然爆发!她冲到陆寒骁面前,用力抓住他湿透的衣襟,指甲几乎陷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震撼灵魂的力量:
“陆寒骁!你看着我!现在不是砸墙的时候!孩子等不起!走!去医院!推车!我们走!”
她眼中的光芒,像黑暗中燃烧的火焰,瞬间灼穿了陆寒骁的绝望。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妻子,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
“走!”
没有片刻犹豫!冉清淑用最快的速度,将己经烧得意识模糊的安安用家里仅有的干爽衣物裹紧,再用那块厚实的“保温被”严严实实地包了一层,牢牢绑在自己背上!接着,她又如法炮制,把同样高烧喘息、小脸憋紫的康康裹好,绑在胸前!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像两个滚烫而沉重的火炉,压在她单薄冰冷的身上。冰与火的煎熬,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陆寒骁看着妻子被压弯的脊背,眼眶瞬间红了。他咬紧牙关,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破棉袄,不顾自己只剩单衣,不由分说地罩在冉清淑头上,将她和孩子一起盖住。“你护好孩子!”他吼了一声,转身就冲进了门外白茫茫的、如同瀑布般的雨幕里!
狂风卷着暴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陆寒骁用尽全力才稳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刚刚赵大姐冒雨去王大爷家借来的三轮车。冉清淑背着两个孩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冰冷湿滑的车斗。她蜷缩在角落里,用身体紧紧护着胸前和背后的孩子,陆寒骁那件带着他体温的破棉袄勉强遮住她和孩子们的头脸。
“坐稳了!”陆寒骁嘶吼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跨上车座,那条打着石膏的腿根本用不上力!他仅靠一条好腿和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蹬!沉重的三轮车,载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雨夜之中!
车轮碾过积水横流的泥泞土路,溅起浑浊的水花。车斗剧烈地颠簸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狂风几乎要把人从车上掀下去,密集的雨点砸在“保温被”和陆寒骁的棉袄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冉清淑死死抓住车斗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随着颠簸不断撞击着冰冷的铁皮,但她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胸前和后背——感受着两个孩子微弱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安安!康康!坚持住!妈妈在!爸爸在!马上就到医院了!”她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一遍遍嘶哑地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
陆寒骁在前面拼命蹬车,仅靠一条腿发力,每一次蹬踏都伴随着大腿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那条石膏腿在颠簸中撞击车架的闷响!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脖子灌进单薄的汗衫里,冻得他牙齿打颤,但他后背的肌肉却因为持续发力而贲张滚烫,汗水混着雨水疯狂流淌!他不敢回头,只能嘶吼着问:“孩子怎么样?!”
“还在烧!康康喘得厉害!”冉清淑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像刀子一样扎在陆寒骁心上。
“坚持住!快到了!”陆寒骁的声音在风雨中发颤,他铆足了全身的力气,仅剩的一条好腿如同机械般疯狂蹬踏,双臂也死死抓住车把,用尽全身力气维持平衡!三轮车在积水的路上歪歪扭扭、如同醉汉般前行,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随时会倾覆的孤舟。每一次车轮陷入泥坑,他都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推出!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雨幕中,终于出现了市医院那昏暗的灯光轮廓!
“到了!医院到了!”陆寒骁的声音带着狂喜和脱力。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上医院门前相对平坦的水泥路时,三轮车的左前轮猛地碾过一个被雨水掩盖的深坑!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紧接着是令人心悸的车身倾斜!
陆寒骁只觉得车把猛地一沉,整个人连同车头不受控制地向左边歪倒!他反应极快,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车把,单脚撑地,才没有让车子彻底翻倒。但车斗却因为惯性剧烈地甩了一下!
“啊!”车斗里传来冉清淑短促的惊叫和孩子的哭声!
陆寒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顾不上自己差点摔倒,踉跄着扑到车斗边:“清淑!孩子!”
只见冉清淑脸色惨白如纸,死死地用身体护着胸前的康康,背后的安安也被她用手臂牢牢挡住。但车斗因为刚才的剧烈颠簸,那个装着他们全部家当——今天卖煎饺收入的旧铁皮饼干盒,盖子被震开,里面花花绿绿的毛票、分币被雨水和泥水冲得散落了一车斗,混在泥泞里!更可怕的是,那个装着明天全部原料——面粉和肉馅的袋子,被甩到了车斗边缘,袋口松开,珍贵的面粉混着雨水,正迅速变成一滩绝望的灰白色泥浆!旁边还有一小包他们省吃俭用才买来、准备明天给孩子们补充营养的鸡蛋,也摔破了,蛋液混着雨水,黄黄白白地流了一地……
希望,仿佛和这些散落的钱币、化为泥浆的面粉、破碎的鸡蛋一样,被这无情的暴雨彻底碾碎,浸泡在冰冷的泥泞里。
冉清淑看着车斗里的狼藉,又低头看看怀里烧得滚烫、呼吸急促的儿子,再感受着背上女儿同样惊人的热度,巨大的绝望和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夺眶而出。
陆寒骁看着妻子无声的泪水和车斗里的一片狼藉,再看看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的医院大门,这个在夜市上敢跟人拼命的汉子,此刻只觉得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湿滑的车轮上,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雨水流下。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悲鸣,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缓缓地、绝望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肩膀剧烈地耸动。
暴雨如注,无情地冲刷着这辆深陷泥泞的破三轮车,冲刷着散落的希望,冲刷着两个被逼到绝境的父母,和两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孩子。医院那点昏黄的灯光,在茫茫雨幕中,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