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浅站在试衣间里,指尖划过杰尼亚那件深灰西装的羊毛面料,细腻得像被晨露浸过的云絮,袖口处暗纹刺绣在顶灯折射下泛着微光。试衣间比他家那间带阳台的卧室还要大,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得他轮椅的影子都格外清晰,西周镜面墙把满架高定礼服叠成无数重影——布莱奥尼的手工缝制西装挂在最显眼处,肩线笔挺得像裁过的月光;迪奥那件暗纹衬衫搭在旁边,领口处绣着极小的蜜蜂,针脚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穷了一辈子的人,面对这样的阵仗,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可廊浅捏了捏手心,指甲陷进肉里的微痛让他清醒——这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的好?感情从来都是天平两端的筹码,他和明拾那点昔日渊源,撑不起满屋子的奢华。
“这件是杰尼亚…这件是布莱奥尼的。或者你喜欢更低调一点的…这件迪奥的?”
明拾的声音带着笑意,指尖点过衣架标签,尾音轻轻扬着,像在哄着什么珍宝。
“老师。”
廊浅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僵硬,打断了明拾的话。
明拾回过头,眼里的笑意还没散去,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
“怎么了,浅浅,是都不喜欢吗?还是…”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廊浅抬眼望他,镜片后的目光很静,像结了层薄冰的湖。
“或者说,我于你而言,到底有什么价值?”
明拾眼底的笑意淡了些,他太熟悉这孩子的脾性——总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壳里,不肯信一点不掺杂质的暖意。他下意识抬起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发。
廊浅几乎是本能地偏了偏头,躲开了。耳尖先红了,顺着下颌线漫上来,像被泼了半盏淡胭脂,连脖颈都泛起薄红。他自己都没察觉,只梗着脖子维持着严肃。
明拾的指尖在半空顿了半秒,才笑着收回去,指腹似乎还残留着他发梢的温度:
“你的存在于我而言就是价值。”
这话轻得像羽毛,却让廊浅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张了张嘴,想问“怎么可能”,又想问“你到底图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低着头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
明拾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弯得更深。这孩子,明明心里翻江倒海,偏要装得不动声色,连耳根红透了都不肯承认,倒真像只炸毛的小猫,看着竟有些可爱。他放缓了语气:
“乖孩子,你只需要相信我会为你打理好一切。”
廊浅悄悄抬眼瞥了他一下,又飞快低下头。他其实不太喜欢明拾这副样子——总像把一切都攥在手里,从他小时候开始,大到升学选校,小到每天喝多少水,明拾都要插手。那种被牢牢掌控的感觉,有时让他安心,有时又让他莫名烦躁。
空气里静了片刻,明拾像是想起了什么,刻意放软了语气想打破这微妙的隔阂:
“浅浅。秋家那边你不必太紧张,我来应付就好。不过近期秋家的商会,正好撞上一个秋家小辈的肺癌晚期。两边可能有些忙不过来……”
“等一下,肺癌晚期?”
廊浅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刚才的别扭劲儿一扫而空。
明拾点头:
“是的。肺癌。”
“肺癌晚期…姑获鸟…长毛妇…”
廊浅喃喃着,眉头拧成个结,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轮椅扶手,眼神飘向虚空,像是在脑子里快速翻找什么碎片。那些零碎的线索在他脑海里撞来撞去,隐约要拼出个形状。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明拾一边问,一边拿起刚才挑好的礼服,指尖捏着那枚珍珠胸针,小心翼翼别在礼服领口,金属搭扣碰到布料时发出轻响。他把礼服单独挂在旁边一个乌木衣架上,衣架雕着缠枝莲纹,在一众衣架里格外显眼。
“老师。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秋家那个得了肺癌的孩子,什么信息都好。”
廊浅的声音带着点急切,连“老师”两个字都比平时重了些。
明拾挑了挑眉,刚想问“你想做什么”,但看着廊浅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好的。”
廊浅立刻摸出手机,指尖还带着试衣间冷气的凉。屏幕亮起,映出他微沉的眉眼,他飞快地打字:
“信息再查全一点再叫我。我后天有个事要去。尽量错开时间。”
消息发出去没两秒,赵荣的回复就弹了出来:
“好。”
屏幕震了一下,像赵荣那总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从不拖泥带水。
很快到了后日。
明拾开着他那辆古斯特来接廊浅。车门打开时,皮革混合着淡淡的雪松香漫出来,明拾弯腰把轮椅从后备箱取出,金属支架落地时发出轻响。他小心地把廊浅抱进轮椅,又把轮椅固定在副驾旁的空位上,才绕到驾驶座开车。
车子稳稳停在云祉总商会门口。这地方今日是秋氏主办的,刚下车,廊浅就被眼前的建筑惊了一下——整栋楼像个巨大的蜂巢,层层叠叠的房间嵌在墙体里,一圈圈走廊绕着中间的大厅盘旋而上,高层的灯刚亮起时,不是刺目的白光,而是暖黄的,像把整个会场浸在蜜里。走廊的吊灯是水晶的,一圈圈垂下来,映得人影子在墙上晃成叠影。
明拾推着廊浅进了会场。刚踏入大厅,周围的交谈声明显顿了顿。明氏财团总经理的身份本就扎眼,再加上廊浅这副坐在轮椅上的模样,几乎所有目光都黏了过来。
廊浅下意识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周围的灯光,把他眼里的局促遮了大半。他手指无意识绞着轮椅上的布套,心里暗自叫苦:
“真是要命。忘记自己是社恐了……要不是为了案子……”
“怎么了,浅浅。没事的,一切由我来交涉。”
明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安抚的暖意。
廊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一路,他算是见识了明拾的“交涉”——各路商业巨鳄举着酒杯围上来,富资名人笑着打招呼,明拾应对自如,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廊浅只默默坐在轮椅上,每一次假笑都觉得脸颊肌肉在抽搐,眯眼睛时得刻意控制着眼皮,生怕泄露出一点不耐烦,到最后连假笑都懒得维持,只是木然地跟着点头。一场下来,他觉得浑身骨头都在疼,瘫在轮椅上不想动。
“跟人打交道真麻烦。”
他低声嘟囔,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沙哑。
“嗯嗯。”
明拾笑着应和,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不舒服的话,这样,老师之后带你去吃大餐,好不好?”
那语气,像哄着闹别扭的小孩。
廊浅没力气反驳,只是蔫蔫地应:
“好……不过,秋家人呢?我怎么到现在都没看见……”
“秋家是主家,在后面的大厅。我们坐在台下等着,他们自然会出现的。”
明拾推着轮椅往台下走,把他安置在一个靠窗的位置。
廊浅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好。”
明拾从旁边的果盘里拿起个橘子,剥得干干净净,递了一瓣到他嘴边:
“尝尝?挺甜的。”
橘子带着点微凉的甜,廊浅下意识张嘴咬住,明拾另一只手拿着纸巾,等他咽下去时,飞快擦掉他嘴角沾的橘络。
廊浅靠在轮椅上,闻着明拾身上淡淡的葡萄藤香,觉得像被一张软网兜住,连呼吸都能放缓些。他其实挺喜欢这样被明拾包揽一切的——出门时明拾会记得带他的轮椅垫,会提前查好路线避开颠簸,会替他挡掉所有不想应付的人和事。他只需要安安静静坐着,偶尔配合着笑笑,就算是给明拾的情绪价值了。虽然他总觉得自己那点“情绪价值”实在拿不出手,每次说完话,明拾眼底的笑意都藏不住,不知道是觉得他傻,还是觉得他可爱。
正想着,台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本暗着的舞台灯亮了起来,一个锈铁笼子被铁链吊着,缓缓从天花板降下来。笼子里蜷缩着个东西,浑身裹着灰败的长毛,看不清脸,像个被丢弃的破布偶。
廊浅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有意思。
明拾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指尖捏着酒杯的力道重了些:
“往年没有这种恶意的环节。”
廊浅轻笑一声:
“兴许是故意恶心老师的呢。毕竟老师也知道……现在秋家的总经理是谁。”
明拾没说话。秋释这两个字像根刺,提起来就让他觉得不舒服。昔日同那人那些奋斗青春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只剩满心的腻味。
两人都沉默了,只看着台上的工作人员把笼子一点点往旁边的水池里放。笼子里的怪物似乎受了惊,开始咿咿呀呀地叫,爪子抓着笼壁,发出指甲刮金属的刺耳声。
台下的反应五花八门。有人捂着嘴皱眉,低声指责“太残忍”;有人举着酒杯前倾身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怪物”;还有几个年轻的掏出手机对着拍,闪光灯在黑暗里像星星点点的鬼火,映得他们脸上泛着兴奋的光。
明拾和廊浅谁都没说话。明拾指尖捻着酒杯柄,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廊浅则盯着笼子里的怪物,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两人心里都清楚,这出戏,八成是演给他们看的。那个躲在幕后的人,此刻说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透过人群,死死地盯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