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整个国家都还沉浸在拨乱反正的巨大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之中时,黄建国却从一些最新的报纸社论和官方文件中,以他超乎常人的敏锐,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气息。
一股新的思潮,正在被公开地、大力地宣扬,其核心便是后来被称为“两个凡是”的论调——“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这股思潮,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形的寒流,试图将刚刚艰难转折的时代,重新拉回到那个思想僵化、个人迷信的旧轨道上去。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或许是稳定大局的必要之举,但在黄建国看来,这是一种迷失了方向的“回归”,是一种饮鸩止渴的短视行为,其背后潜藏着巨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凶险。
这恰恰应验了《复》卦的最后一爻,也是最令人警醒的一爻:“上六,迷复,凶。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
黄建国在书房里,反复咀嚼着这句爻辞,后背感到阵阵寒意。回归正道,本是“吉”事,是值得庆贺的。但是,如果回归到了极点,反而会迷失方向(迷复),错把歧途当做正道来回归,那结果必然是“凶”。如果用这种迷失方向的思想去指导国家、发动群众(用行师),最终必然会遭遇巨大的失败(终有大败)。这种思想的根源,在于它违背了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所以对于国家和君主来说,都是凶险的(以其国君,凶)。如果执迷不悟,这种错误的路线甚至可能持续十年之久,也无法走上正确的征途(至于十年,不克征)。
这短短的爻辞,仿佛一句来自远古的谶语,精准地预言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
一天晚上,家庭晚饭桌上,黄卫国正兴奋地谈论着报纸上关于“抓纲治国”的新提法,言语中充满了对未来的乐观。他觉得,国家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统一的方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卫国,”黄建国突然放下了碗筷,打断了儿子的畅想,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凝重,“你要警惕。”
“警惕什么?”黄卫国愣住了,他没想到刚刚还其乐融融的父亲,会突然变得如此严肃。
“警惕这种‘凡是’的提法。”黄建国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刚刚才从一个泥潭里挣扎出来,千万不要因为急着赶路,而匆匆踏入另一个更深的、更隐蔽的泥潭。任何思想,任何人说的话,一旦被奉为不容置疑、不容讨论的教条,那它就会成为一副新的、更加坚固的枷锁,锁住我们的思想,锁住这个国家前进的脚步。”
黄卫国彻底怔住了。在他看来,经历了十年的思想混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统一的思想来稳定大局,拨乱反正。父亲的这番话,在他听来,近乎“消极”,甚至是“反动”的。
“爸,可是……现在大家不都这么说吗?这是为了稳定大局啊。”
黄建国看着儿子那张既困惑又不解的年轻脸庞,他知道,有些深刻的道理,是无法通过辩论来让人信服的,它需要时间,需要事实来证明。他没有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期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
他的智慧,在这一刻,己经远远超越了对具体事件的应对,而是提升到了对整个国家思想路线和历史走向的深刻忧思。他真正理解了《易经》“君子思患而豫防之”的千古箴言——一个真正的智者,不仅要能解决眼前的麻烦,更要能预见到未来可能出现的、更根本的、更致命的危险。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黄建国再次翻开那本己经郑重写下“吉”字的手稿。他凝视着那个笔力遒劲、充满希望的“吉”字许久,然后,他提起笔,用一种极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字体,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沉睡的巨兽一样,在那个“吉”字的正下方,用他自己才懂得的密码,悄悄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批注:
“警惕‘迷复’,十年之功,或毁于一旦。”
这行极小的字,像一个隐藏在万物复苏的春天里的警钟。它为第一部的压抑、抗争与最终的希望,画上了一个看似光明、实则暗流涌动的复杂句号。同时,它也为即将开启的、更加波澜壮阔的第二部,埋下了一条全新的、更加深刻、也更加惊心动魄的悬念——关于思想解放与路线斗争的悬念。
黄建国的“战争”,远未结束。他刚刚走出了一个看得见的、血与火的战场,又将立刻进入一个看不见的、却更加凶险、更加考验智慧与勇气的思想战场。
而他,己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