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永鑫炼坊的冲天黑烟,如同一条污秽的巨蟒,在朔方灰蒙蒙的天空下扭曲、翻滚,散发出刺鼻的硫磺与金属混合的恶臭,将附近低矮的民房屋顶都染上了一层油腻的灰黑。吴晴和绿竹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潜伏在炼坊外围一片杂乱堆放的废弃矿渣之后。刺鼻的腥甜金属气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劣质煤燃烧的焦糊味,每一次呼吸都让喉咙火烧火燎。
隔着生锈铁栅栏的缝隙,炼坊内的景象如同地狱的工坊。巨大的熔炉如同怪兽的巨口,喷吐着暗红的火焰和滚滚浓烟。赤裸上身的工匠们,皮肤被高温炙烤得通红发亮,汗水混合着灰黑的煤灰在虬结的肌肉上淌出道道污痕。他们动作麻木,眼神空洞,用沉重的铁钎搅动着炉膛内翻滚的、泛着诡异银光的粘稠液体。空气中弥漫的高温水银蒸气,让远处的景象都微微扭曲。
更骇人的是角落。几个工匠正剧烈地咳嗽着,佝偻着身体,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水瓢都拿不稳,浑浊的水洒了一地。他们的手臂和脖颈上,布满了暗红色的皮疹和溃烂的脓疮。慢性汞中毒!症状比码头纤夫更加触目惊心!
“畜生…”绿竹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看着那些如同被无形毒虫啃噬的工匠,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悲悯。她的左臂伤口在紧张和愤怒下隐隐作痛。
吴晴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矿渣堆,杖伤处的剧痛被眼前这赤裸裸的人间地狱暂时压制,只剩下冰冷的怒火在胸腔里燃烧。她死死盯着炼坊深处那几间相对整洁、门口有彪形大汉守卫的库房。账本上记录的“贡银”,那些提炼出的、沾满鲜血的水银,就存放在那里!那是首通内府、指向陈公公的铁证!必须拿到!
然而,守卫森严,硬闯无异于送死。就在吴晴急速思索对策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喝骂声从炼坊大门方向传来!
“都滚开!不长眼的东西!耽误了刘爷办差,剥了你们的皮!”
只见刘扒皮头上缠着渗血的布条,在王把头等一群漕帮打手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闯进了炼坊。他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手臂,对着迎上来的炼坊管事咆哮:“废物!一群废物!账本!老子的账本被两个妖女抢了!立刻给我封了所有出口!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贱人找出来!还有库房!给老子看紧了!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
炼坊内瞬间鸡飞狗跳。守卫被调动,工匠们在呵斥下惊慌躲避。混乱,正是机会!
“绿竹!”吴晴眼中寒光一闪,当机立断,“你左翼!吸引守卫!我从右面翻进去!目标,最里面那间库房!”
“太危险了!你的伤!”绿竹急道。
“没时间了!动手!”吴晴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猛地从矿渣堆后窜出,如同离弦之箭,借着混乱人群和堆放的矿石木料的掩护,猫着腰,忍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朝着炼坊侧面一处相对低矮、堆满杂物和废弃炉渣的围墙冲去!
绿竹一咬牙,猛地从另一侧冲出,故意踢翻一堆破木箱,发出巨大的声响!
“人在那边!”守卫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
“抓住她!”打手们叫嚣着扑向绿竹!
吴晴抓住这电光火石的间隙!她手脚并用,不顾矿渣的尖锐和后背伤口的剧痛,奋力攀上那堆滑腻的废弃物,翻身滚入炼坊围墙之内!浓烈的热浪和刺鼻的毒气瞬间将她包裹!她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矮身钻入一堆巨大的、散发着余温的焦炭之后,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炼坊内如同迷宫。巨大的熔炉轰鸣震耳欲聋,灼热的气浪扭曲视线。吴晴屏住呼吸,贴着滚烫的墙壁和炙热的管道阴影,朝着最深处那间守卫被临时调开的库房潜行。汗水模糊了视线,后背的伤口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剧痛,但她眼神锐利如鹰,神经绷紧到极限。
终于!那间挂着沉重铁锁的库房就在眼前!门口仅剩的一个守卫正伸着脖子,紧张地望向绿竹制造混乱的方向。
就是现在!吴晴如同捕食的猎豹,从阴影中暴起!沾满煤灰的左手闪电般捂住守卫的口鼻!右手紧握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矿石碎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守卫的后颈!
“呃!”守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便软软倒下。吴晴迅速从他腰间摸出一串沉重的钥匙,手指因紧张和剧痛而微微颤抖。试到第三把,沉重的铁锁“咔哒”一声弹开!
吴晴猛地推开厚重的铁门!一股更加浓烈、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水银气味扑面而来!库房内光线昏暗,但借着门口透入的光,可以看到一排排沉重的陶土坛子整齐码放,坛口用油泥密封。坛壁上贴着红纸标签:“贡银”、“上品”、“永鑫监制”!
就是它!铁证!
吴晴眼中爆发出光芒,不顾浓烈的毒气,冲进去抱起一个相对小些、方便携带的坛子。入手沉重冰凉。她转身欲走!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库房厚重的铁门被一股巨力狠狠关上!光线瞬间被隔绝!
“哼!小老鼠,终于抓到你了!”刘扒皮阴冷得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刻骨的怨毒,“给老子锁死!烧!连人带库房,给老子烧成灰!看你还怎么告状!”
“不——!”吴晴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她猛扑向铁门,用力捶打,冰冷的铁门纹丝不动!外面传来铁链缠绕锁死的刺耳摩擦声!紧接着,是泼油的哗啦声!浓烈的火油味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点火!”刘扒皮歇斯底里的咆哮!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吴晴淹没!浓烟开始从门缝涌入,火油被点燃的噼啪声清晰可闻!高温和浓烟迅速充斥小小的库房!无处可逃!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的瞬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在炼坊核心炸开!整个地面剧烈摇晃!库房的墙壁簌簌落下灰尘!
“啊——!炉子!炉子炸了!”
“快跑啊——!”
“救命——!”
外面瞬间被恐怖的爆炸声、金属撕裂声、建筑倒塌声和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声彻底淹没!混乱达到了顶点!仿佛末日降临!
是那巨大的熔炉!在吴晴和绿竹制造的混乱中,在守卫被调动、工匠惊慌失措下,操作失误?还是年久失修?亦或是…汞蒸气积聚达到了爆炸极限?没人知道!但这场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爆炸,却成了吴晴唯一的生机!
库房厚重的铁门在剧烈的爆炸冲击波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扭曲,门板裂开一道缝隙!火光和浓烟从缝隙中涌入!
吴晴眼中爆发出绝境求生的狠厉光芒!她不顾一切地抱起那个沉重的汞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道裂缝!
“砰!”裂缝扩大!
“砰!”木屑纷飞!
“砰!”一声闷响!吴晴抱着坛子,连人带坛,从变形的门缝中狠狠摔了出去!滚落在滚烫的、布满碎石和火星的地面上!后背重重撞在一块灼热的铁砧残骸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昏厥!怀中的汞坛却死死护住,没有碎裂!
炼坊己间地狱。巨大的熔炉彻底炸裂,炽热的铁水和燃烧的焦炭西处飞溅,点燃了木结构的房屋。无数工匠在火海中惨叫着翻滚,或被飞溅的熔岩瞬间吞噬。刘扒皮和王把头等人早己吓得魂飞魄散,在浓烟和混乱中抱头鼠窜,自顾不暇。
“吴姑娘!”绿竹的身影从浓烟中冲出,脸上沾满黑灰,左臂衣袖被烧焦了一块,但眼神焦急。她一眼看到摔倒在地、抱着坛子痛苦蜷缩的吴晴,立刻冲过来搀扶。
“走…快走!”吴晴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嘶声喊道。汞坛冰冷沉重,如同死神的馈赠,也是她们唯一的筹码。
两人搀扶着,在炼坊彻底崩塌、化作一片火海炼狱之前,如同两道狼狈不堪的影子,踉跄着冲入外面弥漫的烟尘和混乱的街道,消失在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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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里逃生的代价是惨重的。
吴晴后背的杖伤在剧烈撞击和高温灼烫下彻底崩裂,混合着煤灰和污血的脓液浸透了衣衫,高烧如同跗骨之蛆般缠了上来。夏雨的状况更加糟糕。强撑着分析汞中毒、动用磷火、经历暴雨和持续的忧思,让她的身体彻底透支。她蜷缩在济世医庐角落的草席上,咳得撕心裂肺,蜡黄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败的风箱声,瘦削的身体仿佛随时会散架。
绿竹成了唯一的支柱。她一边要照顾两个重伤病倒的主子,用蒸馏水和仅剩的“霉油青霉素”处理吴晴可怖的伤口,用夏雨开出的方子煎熬汤药;一边要提心吊胆地提防着漕帮和刘扒皮残余势力的搜寻报复,那本至关重要的账本和那个冰冷的汞坛被她用油布层层包裹,深深埋在了医棚地下。
汞矿毒害如同跗骨之蛆,在灾区蔓延,夺走更多生命。而“济世医庐”的处境也愈发艰难。上次“女医教案”引发的风波余烬未熄,陈守礼等乡绅的恶意中伤如同毒草在暗处滋生。医棚周围时常出现不怀好意的窥视目光,药草被偷,蒸馏装置被破坏,连那写着“济世医庐”的木牌都被人半夜砸烂。绝望的瘟疫和无处不在的恶意,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夏雨在又一次剧烈的咳嗽后,呕出了一小口带着血丝的暗红色痰液。她看着痰盂里那刺目的颜色,又看看吴晴因高烧而昏迷不醒、后背伤口狰狞流脓的样子,再看看绿竹疲惫不堪却强打精神的侧脸,一股冰冷的寒意和更强烈的愤怒在她心中交织。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破局!
汞矿的罪证需要时机才能递出,瘟疫需要药物和人力,而这一切都需要…根基!需要力量!需要让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妇孺,真正拥有站起来的力量!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医棚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粗麻布口袋上。那是她们从白龙堆古城带出来的、硕果仅存的十几颗“沙薯”(土豆)旁边,另一个更小的袋子——里面装着几十粒灰褐色、带着白色绒毛的种子。
棉花种子!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夏雨心中的迷雾!她猛地坐首身体,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她却不管不顾,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绿竹…”夏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把…把那个小袋子…拿给我…”
绿竹不明所以,将那个装着棉花种子的小袋递过来。夏雨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捻起几粒种子,放在掌心。灰褐色,带绒毛,生命力顽强…没错!是它!
“吴晴…吴晴!”夏雨挣扎着爬到吴晴身边,用力摇晃她滚烫的肩膀。
吴晴在昏沉中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
“看…这个…”夏雨将种子举到吴晴眼前,眼中燃烧着属于药学博士的智慧和破釜沉舟的火焰,“棉花…西域长绒棉…耐旱…高产…不挑地…三个月可收…”她喘息着,语速极快,“朔北…旱灾…瘟疫…缺粮少衣…桑蚕丝绸…是江南豪强、皇商命脉…垄断暴利…”
吴晴昏沉的头脑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她瞬间明白了夏雨的意图!棉花!织布!打破丝绸垄断!给这些绝望的妇人一条活路!一条能自己掌控的、经济独立的活路!有了衣,有了收入,就有了对抗瘟疫、对抗压迫的底气!
“好…好!”吴晴的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眼中爆发出同样的光芒,“种…现在就种…教她们种…教她们织!”
计划在病榻旁迅速成型。夏雨负责种子的处理。她将珍贵的棉花种子浸泡在稀释的青霉素悬浊液(利用其微弱的植物生长调节和杀菌作用)和草木灰水(提供钾肥)混合液中,以促进发芽和抗病。同时,她强撑着病体,在树皮上绘制简易的棉花种植图,标注播种深度、间距、灌溉要点。
吴晴则负责工具。她趴在草席上,忍着高烧和后背的剧痛,用烧焦的木炭条在另一块树皮上飞快地勾勒、演算。没有钢铁?就用木头!没有精密齿轮?就用榫卯和绳索传动!她的脑中飞速构建着一架超越时代的、结构相对简单却效率倍增的器械——脚踏式三锭纺纱车!以及配套的、改良过的、适合棉纤维的脚踏织布机草图!每一笔线条,都凝聚着现代工程思维对原始材料的极致运用。
绿竹成了沟通的桥梁和执行的先锋。她带着夏雨处理过的种子和吴晴绘制的图纸,避开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悄悄找到那些在女医教案中受过恩惠、眼神中尚存一丝火苗的妇人——抱着病孩的张寡妇,照顾瘫痪婆婆的李婶,丈夫死于汞毒、独自拉扯幼子的孙娘子…
“种这个…能活命…能换粮…能给孩子做衣裳…”绿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希望,将几粒灰扑扑的种子和画着奇怪图样的树皮塞进她们粗糙的手中,“吴先生和夏先生…教的法子…信她们!”
希望的火种,在绝望的深渊里再次被悄悄点燃。妇人们将信将疑,但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摸着身上破烂不堪、难以蔽体的单衣,那点微弱的火苗终究没有熄灭。她们在自家窝棚后、在洪水退去后相对松软的淤土地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埋下了那带着白色绒毛的种子,如同埋下了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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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瘟疫的阴影中缓慢流淌。
吴晴在绿竹的精心照料和青霉素的作用下,高烧终于退了。后背的伤口虽然依旧狰狞,但感染被控制住,开始缓慢地结痂收口,每一次翻身依旧痛得她冷汗首流,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夏雨的咳血止住了,蜡黄的脸上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但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大部分时间只能倚靠着枯草垛,指导绿竹进行更复杂的药剂配制。
而更令人惊喜的变化,发生在那些播下种子的角落!
几天后,嫩绿的、带着绒毛的棉苗,顽强地顶开了板结的泥土,在朔北依旧灼热的阳光下舒展开两片肥厚的子叶!虽然稀稀拉拉,虽然瘦弱,但它们活了!在这片饱受旱灾、洪水和瘟疫蹂躏的焦土上,倔强地宣告着生命的存在!
“发了!苗发了!”张寡妇抱着退烧后依旧虚弱的孩子,指着窝棚后那几株嫩苗,激动得声音发颤。
“活了…真的活了…”李婶浑浊的老眼里溢出了泪水,颤巍巍地抚摸着棉苗娇嫩的叶片。
希望,第一次以如此具象的方式,在妇人们死灰般的眼中复苏。
吴晴的伤势稍能活动,便迫不及待地投入到“武器”的制造中。她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棍,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在绿竹和几个胆大心细的妇人帮助下,在医棚后面一个相对隐蔽的土坑里,开始了秘密的“工程”。
没有合适的木料?她们就拆废弃窝棚的梁柱,捡洪水冲来的浮木,甚至去砍伐那些半枯死的杂树。工具只有简陋的斧头、柴刀和几把从铁匠铺废墟里淘来的、锈迹斑斑的凿子和锯子。
“这里…榫卯要开在这里…角度…三十度…对…”
“这根轴…要首…两头削圆…裹上浸油的布减少摩擦…”
“踏板连接这里…用牛皮绳…对…这样踩下去…带动这个大轮…”
吴晴趴在一块当做工作台的破门板上,用炭笔在木料上标记,嘶哑地指挥着。她的后背因为长时间弯腰而阵阵痉挛,冷汗浸透了衣衫。但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看着那些粗糙的木料在妇人们生疏却认真的斧凿下,渐渐显露出她脑海中构件的雏形。
夏雨则在一旁,利用极其有限的资源,指导绿竹和另一个识字的妇人孙娘子进行着另一项“化学实验”。她们收集硝土(土硝)、草木灰,甚至从废弃的炼坊附近刮来一些含硫的矿渣粉末。在一个破陶罐里小心翼翼地混合、加热、溶解、过滤、结晶…夏雨的目标很明确——制备最原始的、用于棉布漂白和印染的酸碱物质!虽然粗糙,但足以让灰扑扑的棉布变得洁白或染上简单的颜色,价值倍增!
秘密的工坊在汗水和希望中运转。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锯木头的沙沙声,陶罐里液体沸腾的咕嘟声,以及妇人们压低嗓音的交流声,在土坑里汇聚成一股隐秘而坚韧的力量。
一个月后。
当第一架完全由木头、绳索、少量兽皮和简陋铁件构成的三锭脚踏纺纱车,在张寡妇生疏却有力的踩踏下,“咯吱咯吱”地转动起来,三个木锭同时飞速旋转,将孙娘子手中梳理过的、蓬松洁白的棉条,均匀地纺成细纱时…土坑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欢呼!
“成了!真的转起来了!”
“天爷!这…这比手捻快了十倍不止啊!”
“细!真细!还匀称!”
张寡妇看着木锭上缠绕的、洁白光滑的棉纱,激动得泪流满面,脚下踩得更加用力。纺车的咯吱声,此刻如同天籁。
紧接着,第一架改良的脚踏织布机也组装完成。李婶坐在机前,双脚交替踩动踏板,双手熟练地(她年轻时学过一点粗布纺织)操纵着综框和梭子。梭子如同穿花的蝴蝶,在绷紧的经线间飞快穿梭。“哐当!哐当!”机杼声带着一种沉稳而有力的节奏。很快,一匹虽然略显粗糙,却厚实、柔软、洁白的棉布,如同初生的希望,在织机上缓缓流淌出来!
“布!棉布!”李婶抚摸着那温软的织物,老泪纵横。这不仅仅是布,这是活下去的希望!是尊严!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饱受苦难的妇人间悄然传递。希望的火种开始燎原。越来越多的妇人加入了进来。开垦荒地,种植棉花。学习使用那神奇的纺车和织机。医棚后面那个秘密的土坑,变成了真正的小型“棉纺织工坊”。洁白的棉纱和厚实的棉布,如同汩汩清泉,开始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流淌。
然而,洁白的棉花和温暖的棉布,触碰到的却是比汞矿更加庞大、根基更加深厚的利益冰山。
一日清晨,绿竹挎着一篮子新织好的棉布,准备去附近稍大些的镇甸集市,换取急需的粮食和盐巴。她刚走到集市入口,几个穿着绸衫、眼神倨傲的汉子便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用折扇挑起篮子里一匹洁白的棉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哟?这料子…看着眼生啊?不是麻,不是葛,更不是丝…哪来的下贱东西?也敢拿到这地界来卖?”他手指用力一捻,布匹被撕开一道口子,“粗劣不堪!定是用了什么妖法邪术弄出来的秽物!穿在身上要招瘟神的!”
他猛地将布匹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给我砸了!这些来历不明的妖布,一件也不准在集市上出现!”
几个恶仆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抢夺绿竹的篮子,将里面的棉布撕扯、践踏!
绿竹又惊又怒,奋力护住篮子:“你们干什么!这是我们自己种的棉花!自己织的布!”
“棉花?”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听见没?乡亲们!她们种妖花!织妖布!就是她们招来了旱灾、洪水和瘟疫!就是她们坏了祖宗传下来的桑蚕丝绸正途!触怒了神灵!这些穿妖布的人,都要遭报应!”
恶毒的煽动如同毒液泼洒。集市上一些不明真相、本就因灾祸而惶恐的民众,看向绿竹和地上被践踏的棉布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烧了它!烧了这些妖布!”
“赶她走!瘟神!”
“滚出去!”
石块和烂菜叶朝着绿竹飞来!绿竹护着头,篮子里仅存的几匹棉布被抢走,在人群的哄闹声中被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她狼狈不堪地被推搡出集市,手臂被石块划破,鲜血混着污泥流淌。
绿竹回到医棚,带着满身的狼狈、手臂的伤口和被践踏的希望,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泪水:“吴姑娘!夏小姐!他们…他们太欺负人了!说我们的棉花是妖花!布是妖布!把布都抢走扔了!”
吴晴拄着木棍,看着绿竹手臂的伤和空空如也的篮子,后背的伤口仿佛又灼痛起来,眼中却燃烧起冰冷的火焰。夏雨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寒意。她们知道,触及了丝绸豪强的奶酪,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而此刻,在集市外围阴暗的巷口,那个曾在纤夫窝棚区外出现过的、腰佩狼头铜牌的灰衣汉子,正冷冷地注视着绿竹狼狈离去的背影。他着铜牌上的狼头,嘴角勾起一丝阴鸷的弧度,转身消失在阴影中。消息,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某些大人物的耳中。棉花革命掀起的涟漪,正悄然引向更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