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奉喜在县学堂里坐不住。
那方砚台里的墨汁干了又磨,磨了又干,却总也等不来主人临帖的狼毫。他三番五次翻过学堂的矮墙,踩着城根的荒草往家跑。他娘见了,先是扯着嗓子哭骂,后来索性抄起笤帚疙瘩往他身上招呼。奉喜挨了打,垂头丧气地回到学堂,这才勉强捧起《论语》,可那些"之乎者也"的字句,在他眼里活像一窝蚂蚁,爬得他心头发痒。
那时的邯城早己不复古赵都的荣光。残破的城墙像老人松动的牙齿,勉强圈着几处倾颓的牌坊和荒草丛生的庙宇。城里统共不过百来户人家,青石板路上难得听见车马声,倒是常有野狗在坍塌的箭楼下刨食。
滏阳河从南边的峰峰蜿蜒而来,绕过东城门向北流去。河面上偶尔漂过几艘运煤的乌篷船,船帮上沾着黑亮的煤渣,像抹了锅灰的苦力脸。纤夫们歇脚时,总爱蹲在城门洞里嚼烟叶子,他们黝黑的脊背上勒出的红痕,比衙门里的告示更刺目。
这世道乱得像一锅煮糊的粥。今日张学良赶跑冯玉祥,明日孙传芳又撵走张学良。县太爷的姓氏变得比戏台上的脸谱还快,今儿个孙老爷在丛台七贤祠升堂,明儿个吴大人就把公案搬到黄粱梦吕仙祠,后日冯长官又带着印信住进了城隍庙。老百姓私下嘀咕:"这哪是衙门?分明是赶场的戏班子。"
逃学逃得没趣了,奉喜终于认命。每月逢五逢十,石爷总会准时送来褡裢:里头装着掺了麸皮的烙饼,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衫,还有一双纳了千层底的布鞋。捧着这些物事,奉喜忽然觉得,那些爬满竹简的蚂蚁字,似乎也没那么可憎了。
县学堂的"明伦堂"残碑上,金漆剥落如秋日的枯叶。奉喜临摹碑文时,笔锋总不自觉游走成母亲织布机上的经纬纹路。石爷每月捎来的粗布鞋里,永远垫着两枚温热的铜元,那是兵荒马乱年月里,最让人心安的重量。
学堂里的少年们清一色是邯城子弟。能在这世道供得起孩子读书的,家里多少都有些底子。奉喜渐渐安下心来,发现这青砖黛瓦的院落里,竟藏着几分乱世难得的温情。
同窗中除了贾村的沈志坚,还有代召来的李挺,尚壁的王信如,三陵的陈云芝。这些名字像一串风铃,在奉喜心里叮当作响。原来贾村之外,天地竟这般辽阔。
奉喜天生一副玲珑心窍,一旦收心向学,那些"之乎者也"便如春溪活水,从他口中淙淙流出。国文课上,他的文章总被朱笔圈满;平日里待人接物,又温润如玉。同窗们都爱凑到他桌前,仿佛这清瘦少年身上自带着三分暖意。
教国文的杨先生是天津卫人,说话带着评剧的韵调。他尤其偏爱奉喜、李挺几人,常在课后唤他们去办公室开小灶。一方枣木案几上,五千年华夏文明如长卷徐徐展开。烛光里,大禹治水的斧凿、李白醉酒的月光、岳飞枪尖的寒芒,都在少年们眼底投下璀璨星火。
可每当讲到近代史,杨先生的声音便开始发抖。说到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他忽然摘下圆框眼镜,瘦削的肩膀在藏青长衫下剧烈起伏。李挺总会"砰"地砸向桌案:"我燕赵男儿,宁死不受这等屈辱!"少年们的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攥碎那段浸透血泪的历史。
二十六岁的杨先生站在窗前,夕阳给他镀了层金边。圆眼镜片后的目光时而如古井无波,时而又似暗潮汹涌。唯有在讲述五千年文明不绝如缕时,这个文弱书生才会显露出剑客般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