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藤联队终于开进了邯城。上千双军靴踏过北门青石板,整齐的踏步声震得城楼簌簌落灰。阳光照在一排排刺刀上,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冷光。
"皇军来了!都给我铆足劲喊!"胡建仁扯着嗓子吆喝,手里的小旗舞得呼呼作响。王满仓阴沉着脸应了句:"知道了。"他看见城门上残存的"还我河山"字样,正被雇工用刺刀尖一点点刮去。墙皮碎屑混着纸片,雪片般飘落在欢迎人群的头顶。
王满仓将礼帽又压低几分。绸缎庄伙计们举着的太阳旗在风中委顿,稀稀拉拉的"欢迎"声,活似煤场后山那些被硫磺熏得发蔫的野菊花。望着妹夫手舞足蹈的背影,他忽然想起去年被国军强征的运煤骡队,那些畜生临死前,也是这样亢奋地嘶叫。
胡建仁的破锣嗓子仍在喊着生硬的日语,每一声都像钝刀刮着王满仓的耳膜。他下意识摸了摸长衫内袋,那里藏着一份矿脉图的副本,纸角己被汗水浸得发软。
胡建仁踮着脚,目光如钩子般死死攫住马队前方。铁蹄踏碎青砖缝里的薄霜,待骑兵队过后,他终于看见众星拱月般骑在东洋马上的野藤俊男。刹那间,他像着了魔似地扯开早己嘶哑的嗓子,用日语尖声叫道:"野藤君!野藤君!"
野藤身披呢绒大氅,腰间军刀锃亮,正陶醉在这兵不血刃的胜利中。自登陆以来,中国军队望风而逃,他的联队竟如入无人之境。此刻城门口这些摇旗呐喊的支那人,在他眼里不过是路边的杂草。他索性闭目养神,首到听见人群中有人唤他名字。
"野藤君!"这声嘶力竭的叫喊竟压过了装甲车的轰鸣。野藤勒住缰绳,看见一个绸缎马褂的胖子正拼命挥舞双臂。胡建仁突然冲出人群,马褂下摆扫过地上未干的马粪,像只笨拙的企鹅般扑向马队。"八嘎!"随着一声厉喝,雪亮的刺刀己抵住他圆滚的肚皮。
胡建仁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又想起解剖课上的青蛙,同样雪白的肚皮,同样被钢针钉在蜡盘里。冷汗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淌。
"呵呵。"野藤在马上轻笑,"胡桑是我们的朋友。"卫兵闻言收枪立正,皮鞋跟撞出清脆的响声。惊魂未定的胡建仁慌忙向卫兵鞠躬,又小跑着去牵野藤的缰绳,仰起的胖脸上堆满谄笑:"寒舍备了清酒和料理,请野藤君赏光。"
野藤微微颔首:"阿里嘎多。"见对方给足面子,胡建仁越发殷勤,牵着马缰连连哈腰,活像只啄米的公鸡。每鞠一躬,他后颈的赘肉就跟着颤动,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胡建仁牵着东洋大马,趾高气扬地走在队伍最前头。围观的百姓挤在街道两侧,他每走几步就要回头对野藤谄笑,日语里夹杂着邯城土话的腔调,活像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阳光照在他油光发亮的脑门上,汗珠顺着肥厚的下巴滴在绣着金线的马褂前襟。
这风光让他想起留学前的憋屈日子,土匪扛着土枪来要面粉,县太爷翘着二郎腿讨捐税,饥民闯进粮仓见什么抢什么。现在可好了,他偷瞄着人群里几张熟面孔,心里恶狠狠地想:看你们这些穷骨头还敢不敢造次!商会那几个老东西,往日连正眼都不瞧他,如今怕是要跪着来递烟袋。
"哒、哒、哒",野藤的军刀鞘规律地磕着马鞍,像是给送葬队伍打拍子。面粉厂门口,几个短工正踩着梯子卸下"诚信为本"的老匾额。胡建仁眯眼看着父亲的手笔被扔进柴房,新挂的膏药旗在风里扑啦啦地响,旗角扫过门框时蹭下一层陈年的面粉灰。
二姨太掀开厢房的棉帘子,香粉味混着仓库刚刷的石灰浆,酿出股甜腥的怪味。胡建仁深吸一口气,恍惚觉得这气息像极了当年银座料亭里的鱼生,只是多了几分腐坏的馊气。
面粉厂门前,胡家老少垂手而立。伙计们挥舞着小旗,机械地喊着"欢迎",声浪像被掐住脖子打鸣的公鸡。野藤翻身下马时,马刺在青石板上擦出一串火星。
胡建仁弓着腰上前,将家人一一引荐。野藤挨个握手行礼,军刀穗子在阳光下金灿灿地晃眼。轮到二姨太时,军官的拇指在她手背上多停留了三秒。女人耳根通红,盯着自己绣鞋上的珍珠嗫嚅道:"常听老胡说起您......"话音未落,鲜红的唇瓣己被贝齿咬出月牙形的白痕。
"亲善!大大的亲善!"野藤的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胡建仁翻译时点头哈腰,活像只被踩着尾巴却仍要摇尾的狗。宴席间,军刀鞘不时蹭过二姨太旗袍的高开衩,寒光闪过处,丝绸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酒过三巡,磨坊深处突然传来"咚"的闷响。胡建仁手一抖,特曲酒液洒在织锦桌布上,洇出个狰狞的图案。去年那个偷面粉的学徒,不就是被填在这口废井里?此刻那具白骨,怕是在地底敲打着陈年麦仓的橡木板。
与此同时,月光爬上阁楼时,王满仓摸出怀表。表盘玻璃裂痕间,亡妻的笑靥凝固在昭和十二年的刻度上。远处《君之代》军乐声里,他忽然想起妹夫后颈新添的肉褶,在鞠躬时层层堆叠,活似吊死鬼脖颈上的绳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