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日的晨雾裹着柴油味漫过邯城,将益诚面粉厂的烟囱熏得发黑。胡建仁被城门口的枪声惊醒时,那根红砖烟囱还在吞吐着苍白的气息,在朝阳中投下扭曲的阴影,像极了东京街头悬挂的太阳旗。
他慢条斯理地套上黑缎马褂,指尖触到内兜里的怀表时微微一顿,那是野藤君在帝国大学毕业礼上相赠的纪念,"昭和十年"的刻痕此刻正贴着他狂跳的腕脉。街面上,霜花在青石板缝间蜿蜒,恍如当年居酒屋地板泼洒的清酒。
"鬼子进城了!"
"跑不跑?"
"还能吃人不成?"
三三两两的议论声飘进耳中。胡建仁站在街心,混着火药味的寒风灌入鼻腔,突然勾起记忆里味噌汤的咸腥。他下意识摸了摸马褂内袋,那里除了怀表,还藏着一封用紫绸包裹的委任状。远处,太阳旗的影子正缓缓爬上城墙,与面粉厂烟囱的阴影渐渐重合。
胡建仁着襟扣上的金菊徽,那是野藤随信寄来的"亲善徽章",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东京帝国大学的五年商科生涯,早己将他的口音与做派都浸透了东洋味道。老爷子当年变卖祖田供他留洋,如今这益诚面粉厂的红砖烟囱,确实比祖坟前的牌坊还要气派。
当邯城官老爷们的马车卷着尘土南逃时,胡老爷子急得在祠堂首转圈:"停厂!南迁!"但胡建仁只是整了整西装领带,这是他在银座养成的习惯动作。他想起野藤在毕业酒会上拍着他肩膀说的话:"胡君,大东亚共荣圈里,必有你一席之地。"
"爹,您放一百个心。"他抚平襟前金菊徽的褶皱,"俺在东京的同学们都挎着军刀来了。"说这话时,面粉厂外正传来零星的枪声,像极了当年校园里练习射击的动静。胡建仁甚至盘算着,要不要把野藤去年信中提到的"合作计划",在这乱世里好好施展一番。
此时,分明有一队日本兵己经冲他走来。皮靴踏碎满街"仁丹"广告,刺刀上的膏药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胡建仁的瓜皮帽在九十度鞠躬时险些滑落,后颈那道富士山形状的烫伤疤赫然显露,那是大正十二年替野藤挡清酒时留下的。
日军少尉的军刀刚抽出一半,突然僵在半空。刀面如镜,映出胡建仁谄笑的脸,这张脸他似曾相识,在帝国大学的校友册上,在"日华亲善"的合影里。"空尼奇瓦"的东京口音,让少尉的杀意瞬间化作好奇。
"纳尼?"少尉的刀鞘重重拍在胡建仁肩上,金菊徽章在撞击中微微发烫。当听到"瓦塔西哇胡怠速,日本留学怠速"时,少尉眼中闪过银座居酒屋的霓虹:"呦西!胡桑!良民大大滴!"
胡建仁腰弯得更低了,西装后摆掀起,露出内衬上野藤题写的"同文同种"墨迹。“胡,我们要米西米西地”少尉用手做着往嘴里拨拉饭的姿势。“嗨嗨嗨”,胡建仁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哈腰。
他做"请"的手势时,手腕上的精工表反射着寒光,这是毕业时三菱重工董事所赠。少尉突然大笑,改用京都腔说道:"胡君,还是请你当先导吧,”像极了当年帝大校友在浅草寺赏樱时那样。
日军马靴踏进面粉厂时,惊起仓顶栖息的群鸽。这些专食精麦的信鸽扑棱棱飞起,羽翼间抖落的麦麸在晨光中竟似骨灰纷扬。
胡建仁躬身引路,黑缎马褂后摆扫过地上"商战报国"的匾额阴影,那是东京中国同窗会送的毕业礼,此刻正被膏药旗投下的阴翳蚕食。
面粉厂会客厅的八仙桌上,酒务泉特曲在菊花纹瓷盅里荡漾琥珀色漩涡,"皇军暖暖身子..."胡建仁斟酒的手稳如当年在银座料理亭侍奉日文教授。
日本兵甩开腮帮子胡吃海喝起来。胡建仁不失时机地用东京腔唱起《樱花谣》劝酒。拍着手的拇指上,翡翠扳指泛着鬼魅色的光芒,这是前几天用二石白面从国军溃兵手里换的。
案板上的活鸡扑棱着溅出血珠,在三八大盖刺刀上挂着“武运长久”的旗幡上洇出诡异梅花。当少尉撕咬烧鹅时,胡建仁瞥见对方领章上的“野藤联队”番号,这正是好友野藤所辖的部队番号。
酒盅里的倒影突然扭曲,恍惚看见野藤在毕业宴上举杯:"胡君,这才是真正的'同文同种'啊!"
"阁下可是野藤联队的?"胡建仁斟酒的手微微发颤,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出涟漪。小队长撕咬着烧鹅,油光满面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野藤俊男联队长,正是!"
胡建仁仰头灌下清酒,喉结滚动间,仿佛咽下的是当年涩谷居酒屋里与野藤交换的血酒。他踉跄着翻出鎏金相框,照片里两个青年在樱花树下勾肩搭背,野藤军刀上的菊花纹章与此刻小队长领章上的徽记如出一辙。
"呦西!"小队长的大拇指沾着烧鹅油脂,在胡建仁西装前襟按出个闪亮的印记,"联队长进城后,就住这里!"胡建仁弯腰时,怀表链从马褂滑出,"昭和十年"的刻痕正贴着他狂跳的胸口。
送走日军后,胡建仁踩着满地鸡骨奔向后院。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商战报国"的匾额上,那西个烫金大字正在剥落,露出底下霉变的木板。
前院传来日军皮靴踏地的声响时,胡老爷子正在太师椅上瑟瑟发抖。老太太当机立断,指挥着两房姨太太和丫鬟们,连人带椅将老爷子抬进了阴暗的麦仓。陈年的麦麸味混合着尿骚气,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成令人窒息的浊流。
"爹!天大的好事!"胡建仁兴冲冲地穿过后院,空荡的厅堂里只余一盏将熄的油灯。"爹!娘!"他的喊声惊起了檐下的麻雀。
当家丁引着他来到麦仓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哑然失笑,笑声刺破仓内凝滞的空气。老爷子瘫在太师椅上,裤裆处洇开的尿渍在锦缎椅垫上勾勒出扭曲的版图,恰似报纸上日渐扩张的沦陷区。
胡建仁的他挥舞着鎏金相框,“爹,这是咱家的护身符!”,却见老爷子面色死灰,身下传来粪便的恶臭。照片在煤油灯下翻转,背面赫然露出褪色的血字"支那豚",那是毕业宴上野藤蘸着清酒写下的"临别赠言"。
一家人总算放下心来。当胡建仁弓身背起的老父时,二姨太腕间的翡翠镯在月光下泛着蛇信般的寒光。老爷子裤管滴落的秽物在青石板上拖出黏腻的轨迹,与二姨太高跟鞋碾碎的"仁丹"广告纸黏连在一起,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
胡建仁背着屎尿横流的父亲穿过庭院,月光将这对父子的影子拉成扭曲的日晷指针。"咱家有靠山啦!"胡建仁的狂笑惊飞井沿夜枭,鸟喙间半截"抵制日货"的标语飘落深井。井底沉着的,正是上月被他溺毙的告密伙计,这个伙计曾经发现他偷看《大东亚报》。
老爹好像还在惊吓的梦寐中,哆嗦的嘴角里诞出白沫,胡建仁隐约听见他嘴里断断续续说着宝藏啥的迷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