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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的秋雨来得缠绵而阴冷，像一张湿透了的灰色巨网，笼罩着整个城市大学。文学院古老的飞檐下，雨水汇聚成细流，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枯叶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潮霉气息。开学初的喧嚣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图书馆彻夜的灯火、阶梯教室里的笔耕不辍，以及弥漫在宿舍楼里、关于奖学金、社团活动、以及那些青春萌动心事的窃窃私语。
物理系D区7栋，412宿舍的空气，却像被冻结的泥沼。夏侯北蜷缩在上铺的蓝色床帘后，像一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那场体育馆外的冲突，赵峰嚣张的宝马，东方燕车窗后隔绝的平静，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他的自尊。几天来，他沉默得可怕，除了必要的上课和食堂打饭，几乎足不出户。厚重的眼镜片后，目光阴沉，如同积雨云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喂，眼镜蛇！”板寸男李强（就是那个撞了宝马的室友）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腔调，打破了宿舍的沉寂。他正对着镜子摆弄自己新买的发胶，镜子里映出他得意洋洋的脸，“哥几个晚上有局，学生会的联谊，漂亮妹子不少！你去不去？也开开荤？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窝在床上孵蛋！”他话里话外带着施舍和调侃。
另外两个室友，一个戴着耳机打游戏头也不抬，一个正对着手机屏仔细修剪鼻毛，闻言也只是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夏侯北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手里捏着一份刚收到的、打印着物理系大一上学期课程表的A4纸。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揉捏得起了毛边。那些冰冷的课程名称——《高等数学》、《线性代数》、《力学》、《热学》、《电磁学》——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是那门《大学物理实验》。实验报告、数据处理、误差分析……这些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投入的琐碎工作，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课余时间。
时间！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在物理系的“基地班”里站稳脚跟，需要时间在强手如林的竞争中证明自己并非庸才，更需要时间……去靠近那条隔在物理楼与文学院之间、似乎越来越宽的银河。
“切！没劲！”李强没得到回应，悻悻地啐了一口，抓起桌上的钥匙和手机，“哥几个，走着！别让妹子们等急了！”三人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出了门，宿舍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夏侯北猛地坐起身，烦躁地将揉皱的课程表摔在枕边。他掀开床帘，爬下床铺，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噤。他走到靠窗的书桌前坐下——那是宿舍里唯一相对安静整洁的角落。桌上摊开着《力学》课本和一本厚厚的《高等数学习题精解》，旁边放着一个边缘磨损的硬皮笔记本。他翻开笔记本，没有看前面那些眼镜蛇的图腾，而是翻到空白页。
笔尖悬停片刻，最终落下。他没有画蛇，而是极其工整地、近乎刻板地写下了一行字：
**时间规划（大一上）**
下面开始分条列项：
1. 周一至周五：6:00-7:00 晨跑+英语听力
2. 7:30-12:00 上课（专注度100%）
3. 12:00-13:00 午饭（食堂）+预习下午课程
4. 13:00-17:00 上课/实验
5. 17:00-18:00 晚饭+处理杂务（如洗衣）
6. 18:00-22:00 图书馆自习（重点：当日课程复习、习题、实验报告）
7. 22:00-23:00 预习次日课程
8. 23:00-23:30 英语阅读/单词
9. 周末：8:00-22:00 图书馆（系统复习、预习、竞赛题、实验报告深化）
10. 机动时间：0.5小时/天（用于…）
笔尖在“用于”后面顿住了。他拧紧眉头，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审视着这份将一天24小时切割得密不透风的计划表。没有社交，没有娱乐，没有……去文学院的路。他将“用于”后面的空白用力划掉，仿佛要彻底抹杀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望。然后，在页脚，他写下西个力透纸背的字：
**目标：专业第一！**
这不仅仅是一个学业目标，更像是在这冰冷的物理堡垒中，为自己竖起的一面战旗，一座需要用汗水和孤寂去堆砌的、指向遥远星光的瞭望塔。
计划表被郑重地贴在书桌正前方的墙壁上，像一道冰冷的符咒。从第二天起，夏侯北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开始了近乎自虐的运转。
清晨六点，天光未亮，宿舍楼还沉浸在鼾声中。夏侯北己经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换上洗得发白的运动服，戴上廉价的MP3耳机，里面循环播放着枯燥的英语新闻。他推开宿舍门，冰冷的晨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像一头闯入陌生丛林的孤狼，冲入灰蒙蒙的雨幕中。校园空旷寂静，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耳机里模糊的英语单词在回响。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模糊了镜片，他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迈动双腿，一圈，又一圈。
七点半，他准时出现在物理楼冰冷肃穆的阶梯教室里。总是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杆标枪。厚重的眼镜片后，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锁定讲台上教授移动的粉笔头。他几乎不记笔记，所有的注意力都用于高速运转的大脑，捕捉、理解、消化每一个公式推导，每一个物理模型。课间休息的十分钟，他不是趴着休息，而是迅速翻开书本，预习下节课的内容，或者拿出《习题精解》，演算几道难题。周围同学打闹、闲聊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午饭时间，食堂人声鼎沸。夏侯北总是端着最便宜的套餐，找一个最角落的位置，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立刻拿出书本，在油腻的餐桌上摊开，争分夺秒地预习下午的课程。周围是碗筷碰撞声、高声谈笑声，他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玻璃罩中。
下午的《大学物理实验》是场硬仗。冰冷的仪器，复杂的操作步骤，需要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测量数据，还有那永远写不完的、格式要求极其严格的实验报告。夏侯北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反复检查每一个数据，调试每一处可能影响结果的环节。昏暗的实验楼走廊里，经常只有他背着沉重书包的孤独身影。
夜晚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座无虚席。夏侯北总能精准地找到靠窗那个最安静、灯光最好的位置。一坐下，便如同入定的老僧，摊开书本、习题集、草稿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永不停歇。他周围的位置，人来人往，情侣依偎着低语，社团骨干聚在一起热烈讨论策划案，他视若无睹。时间仿佛在他身边凝固，只有书本翻页的声音和墙上挂钟指针的滴答声提醒着流逝。
周末，图书馆成了他唯一的栖息地。从开馆到闭馆，除了短暂的午饭时间，他像钉子一样钉在座位上。厚重的竞赛题集被他翻得卷了边，实验报告上的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偶尔抬起头，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校园另一端灯火阑珊的文学院。那里仿佛有悠扬的琴声、热烈的辩论、衣香鬓影的晚会……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和色彩，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只看一眼，便迅速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演算起一道关于刚体转动惯量的难题。那点发间的深蓝星光，成了他在这片冰冷知识海洋中，唯一能望见却无法触及的灯塔。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夏侯北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精准而高效地运转着。物理系基地班第一次小测验的成绩单发下来，他的名字高居榜首，力压一众天赋异禀的同学。然而，这份成绩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透支后的巨大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孤寂。他瘦了，脸色有些苍白，镜片后的眼神却更加锐利冰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宿舍里，李强他们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调侃，渐渐变成了某种混杂着敬畏和疏离的古怪。他成了物理系新生中一个特立独行的符号——“那个不要命的眼镜蛇”。
这天下午，难得的秋阳穿透云层，洒下几缕吝啬的暖意。夏侯北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电磁学》参考书，穿过连接物理系和文学院的那条长长的、两旁栽满高大梧桐的林荫道。金黄的落叶铺满了石板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他习惯性地低着头，脚步匆匆，脑子里还在回旋着刚看到的一个关于麦克斯韦方程组的巧妙解法。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和恶意的议论声，如同毒蛇的嘶嘶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哎，听说了吗？就文学院那个新晋院花，东方燕！”
“知道知道！漂亮是真漂亮，气质也好，就是眼光嘛……啧啧！”
“怎么了？快说说！”
“有人亲眼看见的！上周六晚上，在西门那个挺贵的‘时光’咖啡馆门口，赵峰开着他那辆新宝马，捧着一大束红玫瑰等她！那场面，啧啧，跟拍偶像剧似的！”
“然后呢？然后呢？答应没？”
“答应？呵！你猜怎么着？人家东方燕压根没露面！放了赵公子鸽子！听说赵峰在冷风里等了快一个小时，脸都气绿了！最后把花狠狠摔地上，开车走了！”
“哇靠！这么猛？连赵峰都敢耍？那可是赵副厅长的公子啊！”
“可不是嘛！不过……嘿嘿，你们猜猜，最后谁去了？”
“谁？”
“物理系那个‘眼镜蛇’！有人看见他灰头土脸地从图书馆出来，正好撞见赵峰发飙，然后……嘿嘿，有人看见他偷偷摸摸捡走了赵峰摔在地上的那几朵没摔坏的玫瑰！我的天，这也太掉价了吧？”
“噗——真的假的？捡……捡别人不要的玫瑰？这操作……也太‘眼镜蛇’了吧？又冷又怂？”
“千真万确！估计是想学人家浪漫，又舍不得花钱买呗！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东方燕连赵峰都看不上，能看上他？”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听说他穷得叮当响，整天就泡在图书馆啃书本，跟个书呆子似的，一点情趣都没有！东方燕那种女神，能看上他才怪！估计也就是把他当个备胎，或者……哈哈，当个免费劳力使唤？”
“哈哈哈！有可能！‘眼镜蛇’嘛，看着阴冷，说不定背地里跪舔得欢呢！”
“……”
不堪入耳的议论声，如同淬毒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夏侯北的耳膜，瞬间刺穿了他用高强度学习和冰冷外壳构筑的堤坝！
捡玫瑰？！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巨大羞辱、愤怒和被扭曲事实的冤屈感，如同岩浆般轰然冲上他的头顶！血液瞬间涌向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死一般的苍白。他猛地停住脚步，怀里的书本“哗啦”一声滑落，重重地砸在铺满落叶的石板路上！
议论声戛然而止。
几个聚在一起嚼舌根的男生愕然回头，看到脸色铁青、眼镜片后射出骇人寒光的夏侯北，瞬间噤若寒蝉，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捡……捡你妈！”夏侯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暴戾！他猛地弯腰，不是去捡书，而是抓起地上几块坚硬的、边缘锋利的碎石块！手臂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那几个男生被他这副择人而噬的凶狠模样吓坏了，惊呼一声，如同惊弓之鸟般西散逃开，瞬间消失在林荫道的拐角。
夏侯北没有追。他像一尊被怒火烧灼的石雕，僵立在原地。手里的石块冰冷坚硬，却无法平息他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屈辱和愤怒！捡玫瑰？多么恶毒又精准的羞辱！将他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所有孤注一掷的努力，都扭曲成了一个卑微可笑的小丑行径！
就在这时，林荫道的另一头，一个身影缓缓走近。
是东方燕。
她撑着一把素雅的透明雨伞，穿着米白色的风衣，里面是文学院标志性的浅蓝色院服，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她似乎刚从图书馆出来，怀里抱着几本文史类的书籍。步履从容，姿态优雅，像一幅移动的仕女图。
她显然也看到了刚才那一幕——看到那几个男生惊慌逃窜，看到夏侯北如同被激怒的凶兽般僵立在落叶中，手里紧紧攥着石块，地上散落着书本，还有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混合着巨大屈辱和暴戾的骇人表情。
她的脚步顿住了。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隔着飘落的金黄梧桐叶，两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流言蜚语的余烬中对视。
夏侯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看到了她眼中清晰的惊愕！那惊愕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他此刻的狼狈、愤怒和失控，照得无所遁形！刚才那些恶毒的流言，她听到了多少？她信了吗？她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在心里嘲笑他这个不自量力、捡拾别人丢弃玫瑰的可怜虫？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所有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无地自容的狼狈。他下意识地想扔掉手里的石块，想弯腰去捡那些散落的书本，想立刻转身逃离这令他窒息的对视……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般，承受着她平静目光的审视。
东方燕的目光在他紧攥石块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苍白扭曲的脸，最后落在地上散落的《电磁学》课本上。她的眼神极其复杂，那里面翻涌着清晰的震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被冒犯领地般的……冷意？她红润的嘴唇微微抿起，形成一个略显冷淡的弧度。
没有询问，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然后，撑着她的透明雨伞，抱着怀里的书，步履依旧从容，像绕过路边一块碍眼的碎石般，极其自然地、平静地从僵立的夏侯北身边，擦肩而过。
她的衣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拂过夏侯北冰冷的手背。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淡香，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刺入他的鼻腔。
她没有回头。那抹素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荫道铺满金黄落叶的尽头，只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冷香。
“啪嗒。”
夏侯北紧攥的手指终于失去了力气。那块冰冷的、边缘锋利的碎石，从他僵硬的手掌中滑落，砸在石板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紧接着，是更多的“啪嗒”声——他忍了许久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巨大失落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洇湿了脚下金黄的落叶。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缓缓地、佝偻着蹲下身。散落的书本就在眼前，那本《电磁学》的封面上，印着冰冷的麦克斯韦方程组。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捡起它们，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流言是刀。她的无视，是盐。
在这条铺满金色落叶、本应充满诗意的林荫道上，夏侯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点发间的深蓝星光，并非灯塔，而是高悬在冰冷天穹之上、遥不可及的寒星。而他，只是匍匐在泥泞里，被流言蜚语钉在耻辱柱上、连仰望都显得可笑的……眼镜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