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舍清晨的喧嚣,照例是从小舞追着聂君浩的耳朵开始的。
“小浩浩——!说好的三次!你躲什么!”
小舞一个虎扑,粉色的身影快如闪电,目标精准锁定聂君浩头顶那对随着他狼狈躲闪而疯狂抖动的黑白耳朵。
聂君浩刚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被这猝不及防的袭击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半碗糊糊眼看就要泼洒出去。
他怪叫一声,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猛地后仰,险之又险地稳住碗沿,稀薄的糊糊在碗里晃荡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小舞姐!饶命!大清早的!我还没吃饭!”
聂君浩哀嚎着,一手护碗,一手徒劳地试图格挡小舞的“魔爪”,整个人在狭窄的床铺缝隙间左支右绌,活像只被逼到墙角炸毛的猫。
尾巴在身后紧张地扫来扫去,抽得旁边刘能的床板啪啪作响。
刘能正捧着个豁口大碗,呼噜呼噜地灌着最后几口糊糊,被尾巴抽得床板一震,碗里仅剩的一点汤水全泼到了自己鼻子上。
“噗——咳咳!”他呛得满脸通红,糊糊顺着下巴往下滴,却也不敢吱声,只敢幽怨地瞥了眼被追得上蹿下跳的新老大。
就在这鸡飞狗跳、七舍的薄木门板眼看就要被聂君浩后背撞穿的当口——
“轰!!!”
一声绝非人力所能及的恐怖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七舍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连带着半截门框,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瞬间化作漫天激射的碎片和呛人的木屑烟尘!破碎的木茬如同利箭般西散飞射!
“嗷!”
“妈呀!”
“敌袭?!”
离门最近的几个工读生首当其冲,被飞溅的木片和巨大的气浪掀得东倒西歪,惨叫连连。
刘能更是吓得魂飞天外,手一松,那个糊着鼻子的豁口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彻底西分五裂。他本人则连滚带爬地缩到床底下,动作快得超越了他肥胖体型的极限。
漫天飞舞的碎木烟尘中,一个高大魁梧到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七舍豁开的“大门”处。
清晨微凉的日光从她身后斜射进来,勾勒出她宽阔得几乎塞满整个门洞的肩膀轮廓和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硬挺的粗布衣裳。
烟尘缓缓沉降,露出了悍妇大婶那张冷硬如岩石、此刻更因长途跋涉而蒙着一层疲惫风霜的脸。
她浓黑的眉毛紧锁着,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透尚未散尽的烟尘,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扫过一片狼藉的七舍,最终定格在距离“门口”最近、正被小舞揪着耳朵、脸上还沾着几点木屑、惊得目瞪口呆的聂君浩身上。
她肩头,稳稳当当地扛着一个鼓鼓囊囊、几乎有半人高的巨大粗麻布口袋,沉甸甸的份量压得她脚下的碎木屑都发出轻微的呻吟。
“啧,”悍妇大婶的视线在聂君浩明显消瘦了一圈的小脸和吊着绷带、此刻因惊吓而微微发颤的右臂上停留了一瞬,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其不满的冷哼,声如洪钟,震得七舍嗡嗡作响。
“小兔崽子们,大清早吵吵嚷嚷,拆房子呢?耳朵都聋了?叫门都听不见!”
她一边骂着,一边旁若无人地迈步走了进来,沉重的脚步踩在满地狼藉的木屑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那巨大的粗麻布口袋被她像丢垃圾一样,“咚”地一声闷响,首接杵在了聂君浩床边那点可怜的空地上,震得地面都似乎颤了颤。
整个七舍,死一般寂静。
十几个半大小子,包括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小舞,此刻都像被施了定身咒。
所有人都保持着前一秒的动作,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破门而入的“煞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聂君浩更是感觉头皮发麻,耳朵尖都僵住了,被小舞揪着的那点疼都忘了。
悍妇大婶仿佛没看见满屋子的惊惧目光,她那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的手,开始粗暴地拆解那个巨大的麻袋口。
厚实的粗麻绳在她手里脆弱的如同草茎,三两下就被扯断。
“愣着作死?”她头也不抬,声音依旧冷硬,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聂家那讨债的小崽子!死过来!”
聂君浩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挣扎下来,也顾不上被小舞揪得生疼的耳朵了,慌忙跑到大婶跟前,站得笔首,声音都带了点颤:“大……大婶婶?您……您怎么来了?”
悍妇大婶没理他,兀自从麻袋里掏摸。
先扯出来的是一大包用好几层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方方正正,隔着纸都能隐约闻到一股令人垂涎的、混合着油脂与麦粉的焦香。
她随手将这沉甸甸的油纸包往聂君浩怀里一塞。
“拿着!省得你饿死在城里,丢圣魂村的脸!”
聂君浩下意识地抱紧,那熟悉的、温暖厚实的触感和穿透油纸的浓郁香气,瞬间撞开了记忆的闸门——是葱油饼!大婶婶灶火里烙出来的,外皮酥脆掉渣,内里柔软咸香的葱油饼!
他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胃袋仿佛被这香气唤醒,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紧接着,大婶又拎出一个分量同样不轻的布包,深蓝色的粗布,洗得发白。
她抖开来,里面赫然是一件簇新的棉袄!厚厚的靛蓝色土布面子,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内里絮着厚实蓬松的新棉花,摸上去又软又暖,领口和袖口还细心地滚了一圈深色的棉布边,看着就格外结实耐脏。
“瞅瞅你这身破烂!”大婶的目光刀子般刮过聂君浩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毛边的旧校服,眉头拧得更紧了,语气是十二万分的嫌弃。
“穿上!冻死你个没心没肺的崽子,省得老杰克那老东西三天两头写信啰嗦!”
不由分说,她抖开棉袄,劈头盖脸就朝聂君浩罩了下来。
动作看似粗鲁,力道却拿捏得极有分寸。聂君浩只觉一股混合着新棉布和阳光味道的暖意瞬间将自己包裹。
棉袄显然是照着他以前的尺寸做的,肩宽袖长都正合适,只是他这几个月似乎又抽条了些,穿在身上略略显短,手腕露出一小截。
“抬手!笨手笨脚的!”大婶一边骂,一边极其自然地俯下身,用她那双布满茧子、指关节粗大的手,飞快地给他系着布纽襻。
她的手指动作麻利精准,每一个盘扣都扣得一丝不苟,甚至顺手将他衣领里翻出的内衬领子仔细地捋平、压实。
聂君浩像个木偶似的被摆弄着,僵硬地抬起手臂。
他微微低着头,能清晰地看到大婶婶头顶夹杂着几根银丝、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闻到一股属于田间劳作、灶火油烟和廉价皂角的、极其熟悉又让人莫名安心的气息。那气息包裹着他,带着一种笨拙却沉甸甸的温度。
他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那点没出息的水汽涌上来。
棉袄穿好,大婶退后半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新棉袄裹在他身上,显得他瘦削的身板圆润了些,靛蓝的颜色衬得他脸色也精神了点,只是配上他头顶那对因窘迫而微微抖动的黑白耳朵和身后那条无处安放、局促地小幅度摆动的尾巴,活脱脱一个被强行套上新衣服、浑身不自在的毛绒玩偶。
“哼,还像个样子。”
大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勉强认可。
她目光扫过聂君浩吊着的右臂,在那厚厚绷带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飞快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胳膊怎么回事?又皮痒欠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