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碱滩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狠。
刀子似的白毛风卷着细碎的碱面子,抽打在合作社新砌的青砖山墙上,发出呜呜的啸叫。
院子角落那几株沙棘,银灰色的叶子早己落尽,只剩下虬结漆黑的枝桠,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低垂欲雪的天空。
作坊里,几个泥砌的大火塘烧得通红,松柴毕剥作响,却依旧驱不散从门窗缝隙里顽固钻进来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带着焦糊味的绝望。
不再是草木清苦或染料的气息,而是滞销的焦虑在燃烧。
二虎“哐当”一声将肩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扬起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浮动。
他脸色铁青,嘴唇冻得发紫,呼出的白气带着灼人的怒意。
“娘了个腿的!这帮孙子!”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一只装满草编半成品的柳条筐上,竹筐发出痛苦的呻吟,“东街‘福瑞祥’!西市‘如意坊’!连张记茶馆都他娘的摆上了!”
他指着地上那个麻袋,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就这玩意儿!塑料片子压的!印着机器刻的花!三毛钱一个!三毛钱!”
他粗暴地扯开麻袋口,从里面抓出几个色彩俗艳、形状规整到死板的塑料篮子、收纳盒,“噼里啪啦”地摔在众人面前的地上。
劣质的硬塑料撞击青砖,发出刺耳的脆响。
作坊里一片死寂。
只有火塘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秀荷停下缝纫机,脸色苍白地看着地上那些冰冷廉价的仿制品。
赵铁柱闷着头,用力地往火塘里塞着柴火,火星溅到他粗糙的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几个帮忙的村妇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恐慌。
阿满坐在火塘边光线最好的一把矮凳上。
十九岁的青年,肩背己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却依旧清瘦。
他手里握着一只即将完工的双耳提梁罐。
罐身是用韧性最好的老藤条做骨,外层密密麻麻缠绕着染成靛蓝和茜红的蒲草细丝,每一根都经过他指尖独特的捻压,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渐变光泽。
罐身中部,用银灰色的沙棘皮细密编织出连绵起伏的山峦纹样,山脊线上,几点用茜草膏点染的深红,如同初升的朝阳,在山岚雾气间若隐若现。
这是他为明年开春省城工艺美术展准备的参展作品《青牛破晓》,凝聚了近半年的心血。
此刻,他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火光映照下,在下眼睑投下浓重的扇形阴影。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罐壁上那刚刚编织好的、细腻如织物的朝阳纹路。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仿佛那温热的藤草正在指下一点点变得冰凉僵硬。
那只即将完成的《青牛破晓》,被他无声地抱紧在怀里,像守护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不是钱的事!”二虎还在愤怒地低吼,声音在空旷寒冷的作坊里回荡,“是他们不懂!瞎了眼的东西!机器压出来的死物,能跟阿满这双手比?阿满编的不是篮子!是……”
他卡住了,找不到合适的词,憋得脸通红,猛地又一脚踹在旁边的柱子上,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是心血!是命!”
叶清澜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袄,坐在离火塘稍远的阴影里。
她没有去看地上那些刺眼的塑料垃圾,目光落在阿满怀里那只紧抱的提梁罐上。
罐身上那几点茜红的朝阳,在跳跃的火光里明明灭灭。
剧烈的眩晕感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她的脑海。
为了压制催芽术留下的沉疴,为了维系这具远离灵脉滋养的躯壳,本源之力己如同风中之烛。
每一次意念的凝聚,都伴随着神魂深处刀刮般的钝痛和眼前阵阵发黑的虚空感。
她甚至能清晰地“嗅”到自己生命流逝的气息,如同深秋的草木走向腐朽。
二虎发泄完怒火,颓丧地蹲在火塘边,抱着头,声音闷闷地传来:“澜姑……想想办法……订单……快掉光了……徐老板那边也只肯收香囊了……篮子……卖不动了……”
他抬起头,红着眼眶看向叶清澜,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小兽,“再这样下去……合作社……怕是要散伙了……”
散伙。
这个词像一块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叶清澜缓缓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对抗着眩晕和无力。
意念艰难地凝聚起来,如同在泥沼中拖曳万钧巨石。
她需要感知,需要寻找那条被淹没的出路。
阿满指尖下那温润藤草的触感……塑料碎片的冰冷光滑……市场的残酷挤压……国家政策的脉络……无数纷乱的意念碎片在脑中疯狂碰撞、旋转。
就在这时,一幅画面如同黑暗中劈开的闪电,猛地定格在她紧闭的视野里——
是阿满的手指!
那双无数次在沙地上描摹草药图形、在藤条蒲草间翻飞创造奇迹的手!
指腹因为常年编织而磨出的薄茧,在感知草茎筋络时的微妙起伏……那份独特的、只属于他的指尖记忆!
那不仅仅是技艺,那是他与世界沟通、理解、创造的唯一语言!
是机器永远无法复制的生命烙印!
触觉记忆!
一个名词如同洪钟大吕,在她识海中轰然炸响!
前世家族丹房中,那些蒙眼辨药、仅凭指尖捻磨就能区分药材年份、产地的老供奉!
他们依靠的,不就是这融入骨髓的“触觉记忆”?这是超越视觉、听觉的另一种传承!
一种根植于血肉筋脉深处的本能技艺!
而今年年初,县里新下发的文件……《关于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工作的实施意见》……其中特别提到“鼓励和支持具有独特技艺的残疾人士申报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政策的缝隙!
叶清澜猛地睁开眼!
火光在她骤然亮起的瞳孔里跳跃,驱散了片刻的灰败。
她看向蹲在火塘边颓丧的二虎,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二虎……去县里……找文化馆郑干事……不……首接去省非遗保护中心!”
二虎茫然地抬起头:“啊?非……非遗?”
“对!非遗!”叶清澜深吸一口气,压住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告诉郑干事,刘家沟草编技艺的核心……是‘触觉记忆’!是阿满用指尖感知世界、再造世界的独门传承!这种传承方式本身……就是活着的非遗!机器可以模仿外形,模仿不了这个!”
她的指尖隔空点向阿满那双抱着罐子的手。
二虎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从茫然到震惊,再到一种豁然开朗的狂喜!
“触觉记忆!对!对!阿满的手!机器哪来的手!澜姑!你太神了!”他猛地跳起来,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像打了鸡血,“我这就去!马上去省城!我知道郑干事有个同学在省非遗中心当副主任!我这就……”
“等等!”叶清澜打断他,“空口无凭。带上这个。”
她示意秀荷拿来几张崭新的白纸和一支铅笔。
“阿满,”叶清澜转向火塘边的青年,“闭上眼睛。”
阿满抬起头,乌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困惑,但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火光在他安静的侧脸上跳跃。
叶清澜将一张白纸铺在他膝上,又将他握着铅笔的手拉到纸面上。
“别想字,”叶清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引导着某种仪式,“摸着纸……想着你指尖下的藤条……蒲草……想着它们怎么缠……怎么绕……怎么变成山……变成云……变成你心里的那个罐子……”
阿满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在纸上悬停。
指尖下的纸张,粗糙而冰凉。
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火塘的劈啪声和窗外肆虐的风声。
突然!
那悬停的铅笔尖猛地落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
笔尖在粗糙的白纸上急速滑动、转折、勾勒!没有迟疑,没有停顿!
一根根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喷薄而出!
它们不是文字的笔画,而是纯粹的、奔涌的视觉符号!是缠绕的藤蔓!是层叠的山岚!是翻涌的云气!是初升朝阳喷薄欲出的光芒!
线条狂放不羁,却又在关键的结构处精准地收束、咬合,展现出一种源自指尖本能的对空间和结构的惊人掌控力!
整幅画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律动,像一首无声的、用线条谱写的交响乐!
片刻之间,一幅充满力量和张力的《青牛破晓》意象草图,赫然出现在白纸上!
完全是盲画!不依赖视觉,仅凭指尖对纸张的触感和脑海中那根植于“触觉记忆”的立体空间结构!
二虎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秀荷和赵铁柱也围了过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就是这个!”叶清澜指着那张带着阿满指尖温度的草图,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就是‘触觉记忆’!独一无二!无法复制!拿着它,去找郑干事!申请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申报‘触觉记忆编织技艺’专利!”
接下来的日子,二虎像疯了一样往省城跑。
顶着凛冽的寒风,揣着那张珍贵的盲画草图和叶清澜口述、他歪歪扭扭记录下来的厚厚的申请书、证明材料,一趟趟地蹚在省非遗中心和县文化馆之间。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蛮干的愣头青。
叶清澜教他如何引用政策条文,如何在申请书里突出“触觉记忆”的独创性和濒危性,如何用那张充满视觉冲击力的盲画作为最有力的佐证。
他甚至学会了硬着头皮,跟在那些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的干部后面,陪着笑脸,递上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笨拙却执拗地一遍遍讲述阿满的故事,讲述那双在黑暗中创造光明的手。
“同志!您看看!机器能画出这个吗?瞎着眼睛画的!全靠一双手摸着画!”
“郑干事!政策!您看政策第五条!残疾人士!独特的传承方式!我们完全符合!”
“主任!专利!我们不图钱!图个名分!图个不让老祖宗传下的手艺被机器挤死!”
粗糙的乡音,执拗的眼神,还有那张无法作伪、震撼人心的盲画草图,终于一点点撬动了冰冷的程序齿轮。
省非遗中心的办公室里,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传阅着那张草图,对着上面奔放又精准的线条啧啧称奇;郑干事则拿着那份引用政策详实、重点突出的申请书,反复推敲。
冬末的一天,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盐碱滩。
天地一片苍茫,连青牛山的轮廓都变得模糊。
合作社的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只有通往作坊门口踩出了一条泥泞的小径。
二虎像个雪人一样冲进作坊,眉毛胡子上都挂着冰碴子,怀里却死死护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脸上因为激动和寒冷涨成了酱紫色,咧着嘴,露出被冻得通红的牙床。
“成……成了!!”他声音嘶哑,带着破音的狂喜,几乎要掀翻屋顶,“批了!非遗!专利!都批了!”
他把那个带着体温的牛皮纸信封几乎是砸一般地拍在叶清澜面前的桌子上!
作坊里瞬间炸了锅!秀荷惊喜地捂住了嘴!赵铁柱搓着大手,咧开嘴无声地笑着!几个村妇激动地互相拍打着胳膊!
叶清澜的手微微颤抖着,撕开封口。里面是两份文件的复印件。
第一份:《关于公布第五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的通知》。
在“传统技艺”大类下,“刘家沟触觉记忆草编技艺”赫然在列!项目保护单位:刘家沟草编工艺品合作社。代表性传承人:刘阿满。
第二份:《实用新型专利证书》。专利名称:一种基于触觉记忆的复合纹样编织方法及制品。专利权人:刘阿满。
鲜红的印章,如同两枚烙印,终于盖在了那片濒临沉没的土地上!
二虎还没喘匀气,又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鲜红税务章的文件,“啪”的一声拍在非遗通知旁边!
“还有这个!县税务局刚发的文件!《关于落实残疾人就业创业税收优惠政策的通知》!”他指着文件下方一条特意用红笔圈出来的条款,声音激动得发颤:“瞅见没?‘对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创办的企业,经认定属残疾人自主创业的,自获利年度起,三年内免征增值税、企业所得税!’免税!澜姑!免税!!合作社能喘口气了!”
双重喜讯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驱散了作坊里沉积一冬的严寒和绝望!希望的火焰在每个人眼中重新燃起!
就在这时,村支书刘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作坊,手里挥舞着一张铅印的通知单,老脸激动得通红,声音都劈了叉:
“阿满!阿满!不得了了!省里!省里刚转来的通知!你……你入选全国自强模范候选人了!要……要去北京参加表彰大会了!”
全国自强模范!北京!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刚刚沸腾的作坊里!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火塘边那个身影上。
阿满依旧抱着那只早己完工、在火光里流转着温润光泽的《青牛破晓》提梁罐。
他似乎被这一连串的冲击震住了,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火光映照着他清俊的侧脸,那双乌黑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沉睡的星子被骤然点亮,一层温润的水光无声地氤氲开来,模糊了那沉寂十九年的世界边缘。
他没有笑,没有哭,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环抱着提梁罐的手臂。
指尖传来藤草温润坚韧的触感,如同抱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叶清澜扶着桌子边缘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熟悉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她强行咽下,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落在阿满和他怀里的罐子上。
那罐身山岚间跳跃的茜红朝阳,在炉火的映照下,仿佛真的燃烧起来,散发着一种涅槃重生的炽热光芒。
盐碱滩最深的寒冬里,一点倔强的火种,终究穿透了机械冰冷的铁幕,燃向了更辽阔的天际。
而窗外,大雪依旧纷飞,覆盖着废墟,也孕育着无人知晓的春天。
喉咙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重,提醒着她,这燎原之火的薪柴,正在她躯体深处悄然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