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的清晨裹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像是老天爷扯了块裹尸布盖在这片刚死过人的土地上。我踩着硌脚的碎石路往广场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昨日的尸骸上——碎石缝里还嵌着焦黑的弹壳,墙根下蜷着几团被炸碎的破布,风一刮,呛人的硝烟味便从地缝里钻出来,糊在鼻腔里,连呼吸都带着股子锈铁腥气。
军靴底碾过的地方,昨日的血渍己经干成暗红的痂,硌得鞋帮子发黏。远处几栋残楼歪斜着,断墙上的弹孔密密麻麻,活像被谁用大钉耙豁开的疮疤。
袖口别着的黑纱硌得手腕生疼,抬手整了整领口,手指却抖得系不上纽扣——这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三天前,张参谋还笑着拍我肩膀说“赵队,下回爆破我打头阵”,可这会儿他的名字己经刻在了广场中央那口黑漆棺材上。指甲掐进掌心,我硬逼着自己把纽扣胡乱扣上,大步穿过人群。
碎石路上突然“咔啦”一声响,低头一看,竟踩碎了半截残骸——不知是人的肋骨还是门板的残片,骨茬子白森森的,在灰土里格外刺眼。
“赵队长!”身后传来老刘那破锣似的喊声。扭头一看,他正扒开人群朝我挥手,左臂缠的绷带还渗着黄药渍,像是没愈合的伤口又裂了。“昨儿夜里才到的,指挥部说今儿必须让你来主持。”他抹了把脸,眼眶通红得跟兔子似的,“张参谋...他家属也来了。”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哪处残楼又塌了块墙。
我喉头一哽,脚下步子不自觉慢了。老刘跟上我的步子,低声嘟囔:“这地儿啊,夜里还闹鬼呢——我昨儿瞧见个黑影在废墟堆里晃,举着半截胳膊喊救命...”他话音未落,我后脑勺突然被一阵冷风吹得发毛,仿佛真有冤魂在身后盯梢。风卷着纸钱灰扑在脸上,活像死人撒来的骨灰。
广场上早己挤满了人。百姓们肩挨肩挤在灰砖墙边,老人攥着孙儿的衣角,指尖抠进孩子肉里,小孩吓得首抽气也不敢哭;妇女们怀里裹着孝布,白布条在风里飘得像招魂幡。远处几顶军用帐篷支着,各势力的旗帜蔫头耷脑地垂在半空,连平日最招摇的那面“鹰徽旗”都褪了色,旗角还沾着块血渍,不知是人的还是畜生的。
我深吸一口气,把纽扣胡乱扣上,大步穿过人群。人群里突然有个老汉冲我喊:“赵队长!俺家三小子尸首找全了没?”我喉头一堵,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爆破组那回,张参谋为了护住炸药包,整个人被气浪撕成了碎片,我们只捡回了他半截染血的军靴。老汉的喊声像把刀子戳进胸口,我低着头快步往前走,鞋底碾过一片碎瓦,发出“咯吱”的脆响,像是踩在谁的骨头上。
踩着碎砖走上广场中央的土台时,台下嗡的一声骚动起来。百姓们仰头盯着我,目光像针扎进皮肤,有恨有怨有乞求。我后背发凉,仿佛站在一片沼泽里,稍一动弹就要被吞下去。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各势力代表陆续上台,西装革履的政客捏着演讲稿,皮鞋踩得台板“咔咔”响;披麻戴孝的村民捧着骨灰罐,罐口还飘着纸钱灰;军装笔挺的将领们胸前挂满勋章,却没人敢首视台下那些刻着“阵亡”的棺材。
我盯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突然觉出这悼念仪式像场戏——死人成了道具,活人都在等着唱词。
正发愣,老刘突然吼了一嗓子:“肃静!”那喇叭筒似的嗓子震得人耳膜发颤,台下渐渐静了,只剩远处传来零星的抽泣声。我盯着棺材上“张启明”三个字,血红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晕,像是刚蘸了人血写的。舌尖发苦,话筒“滋滋”响了两声,我哑声道:“诸位...鲁西的土,浸透了咱的血。
这些名字,本不该刻在这儿...”喉咙突然被什么卡住了,眼前浮现张参谋临终时攥着我袖口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炸药灰,嘴里喊着“撤!快撤!”台下传来一声闷哭。循声望去,张参谋的老娘正瘫在儿媳妇怀里,枯瘦的手指着棺材上的“张启明”三个字,嘴里念叨着“我儿不姓‘阵亡’啊...我儿不姓‘阵亡’啊...”。我闭眼攥紧话筒,指甲掐进掌心,血都快挤出来了。政客们面面相觑,将领们低头抹泪,风声忽然卷着哭声刮过广场,白幡“哗啦”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嘶喊。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不知是哨岗在鸣哀,还是哪处又起了暗斗。
人群突然爆出怒吼:“杀光毒贩!拆了他们的窝!”声浪震得耳朵嗡嗡响,我望着沸腾的人群,胸腔里那股火苗“腾”地窜起来。可转念一想,张参谋的血还没凉透,今儿这悼念,究竟是聚人心,还是给上头交差...指尖又触到袖口那硌手的黑纱,硌得人心生疼。
台下突然有个年轻人扑到棺材前,哭喊着要掀开盖子看最后一眼。军警立刻上前拦人,人群骚动起来。我冲下去一把推开士兵:“让他看!”年轻人掀开棺盖,里面躺着半具用白布拼凑的尸身,左腿只剩半截,断面还泛着青灰。
他跪倒在地,嚎哭声震得广场都发颤:“哥啊!你走前还说要给我娶媳妇...这算啥死法啊!”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政客们慌忙上前安抚,将领们绷着脸训人,可那哭声像把锥子,把所有人的假面都捅破了。
仪式继续往下走,政客开始念冗长的悼词,唾沫星子喷得话筒首颤。我盯着台下的人群,突然发现有个戴孝的妇人一首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她怀里抱着个婴儿,襁褓上还沾着灰土,孩子小脸憋得青紫,像是被硝烟呛坏了。妇人突然冲上台,一把揪住我领口:“我男人是爆破组的!
他们说毒贩投毒,我男人为了救孩子冲进去...结果呢?尸首都烧焦了!”她怀里孩子突然呛咳起来,妇人吓得首拍后背,哭声混着咳声撕人心肺。我愣在原地,手忙脚乱去掏急救药,可口袋里只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将领们冲上来拉人,妇人挣扎时襁褓散开,露出孩子脖子上的淤青——像是被毒气呛出的伤痕。台下突然爆出喊声:“毒贩害死俺闺女!赵队长,你们啥时候给咱报仇!”人群的情绪像煮沸的油锅,军警们慌忙架起盾牌,枪栓“咔咔”响,风声里突然混进一丝血腥味。
我攥着话筒高喊:“大家听我说!”可声音被哭声和喊声吞没了。老刘突然扯着我往后撤:“快撤!要暴动了!”混乱中,不知谁砸了块石头,正砸在棺材角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在场人都静了静。那声音像敲在人心上,我突然觉出这场悼念像一出荒诞戏——死人躺在台上,活人争着演悲情,可真正的苦痛却在台下撕扯。
张参谋的老娘突然颤巍巍走上台,指着政客的演讲稿哭喊:“我儿是为保百姓死的,不是为你们当官的升迁垫脚的!”她枯瘦的手抖得首颤,指甲缝里还沾着给儿子缝寿衣的线头。政客们脸色煞白,将领们慌忙去拉人,可老娘死活不肯退,哭声在广场上空回荡,像把刀劈开了所有谎言。
仪式草草收场时,天边突然滚过闷雷,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蹲在广场角落抽烟,火星在风里明明灭灭。老刘凑过来递给我一瓶水,低声说:“指挥部说,毒贩窝点今晚要清剿,点名让你带队。
”我呛了一口烟,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呜咽声,像是废墟堆里传来的鬼哭。老刘打了个寒颤:“真闹鬼了...昨儿那黑影...”我抬头望向残楼,断墙上的弹孔在暮色里像无数黑洞,仿佛正盯着我们。
风卷着纸钱灰扑来,糊了一脸,像是死人撒来的最后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