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港的铅灰色海风似乎还凝固在鼻腔里,带着潜艇司令部大楼特有的、混合着权力、钢铁和深海压力的冰冷气味。但当那辆威严的梅赛德斯-奔驰 770K公务车碾过汉堡港区熟悉的石板路,最终停在U-42的泊位旁时,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机油、汗水和铁锈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回家”般的踏实感。
沉重的车门被党卫队小队长布劳恩无声地拉开。
“Herr Kaleu!”(艇长先生!)
劳斯上尉(Erster Wachoffizier - IWO)那如同标枪般的身影第一个映入眼帘。他冰蓝色的眼睛在见到我下车的瞬间,似乎有极细微的光芒闪过,随即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无波。但那份沉静之下,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紧绷的期待,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施耐德(Leitender Ingenieur - LI)几乎是同时从轮机舱敞开的检修口探出头,脸上新添了几道油污和焊锡溅烫的红痕,眼神却像饥饿的鲨鱼嗅到了血腥味,死死盯着我手中那个毫不起眼的、边缘己被磨出毛边的硬质公文包。
穆勒中尉(Zweiter Wachoffizier - IIWO)站在舷梯旁,年轻的脸庞上混杂着紧张和一种被压抑的兴奋,手指无意识地着制服袖口。
连缩在角落阴影里、正用油腻的棉纱擦拭工具的老彼得(Peter),浑浊的眼睛也抬了起来,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对未知蓝图的纯粹好奇。
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对着劳斯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码头上这些熟悉的面孔,扫过U-42那灰色、庞大、此刻正被船厂工人和本艇水兵团团围住进行检修的钢铁身躯。几处被切割开的船壳,露出内部复杂的管道和结构,像巨兽被剖开了胸膛。空气中充斥着金属切割的尖啸、焊枪的嘶鸣和锤击的叮当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却又带着一种临战前的肃杀。
“罗尔夫呢?”我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在U-43那边,盯着他们换液压总成,Herr Kaleu。”劳斯回答,“听说您回来了,他肯定马上到。”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油污工装的身影己经风风火火地从隔壁U-43的舷梯冲了下来,靴子踩在码头上咚咚作响,正是罗尔夫-道艇长(Kapit?nant Rolf Dau)。他脸上带着和施耐德如出一辙的急切,甚至顾不上拍掉手上的油灰。
“卡尔!”他冲到我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公文包,“怎么样?BdU那边…那群老爷们…”
我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面向所有在码头边停下工作、投来目光的U-42和U-43的艇员们。他们的眼神里,有疲惫,有疑虑,但更多的是被长久压抑后、近乎绝望的期待。
我猛地拉开公文包拉链,取出那份盖着醒目的“绝密”(Geheime Kommandosache)印章、边缘印有“BdU - Karl D?nitz”亲笔签名的命令文件。厚厚的一沓纸,在汉堡港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重。
“看看这个!”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威廉港那个冷静陈述的军官,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在U-42中央舱里咆哮的艇长。我将文件高高举起,让那象征着最高司令部意志的印章和签名在所有人眼前清晰可见。“这不是基尔的橡皮图章!这是邓尼茨海军上将的亲笔授权!最高优先级!”
死寂。连焊枪的嘶鸣都仿佛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施耐德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罗尔夫的眼睛瞪得溜圆,劳斯的下颌线绷紧如钢索。
“我们为自己,”我一字一顿,声音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赢得了胜利!不是靠谄媚!不是靠该死的官僚报告!是靠我们舱壁上渗出的水!是靠我们那西十西点五秒的龟速下潜!是靠我们差点被自己液压油淹死的经历!”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如同闷雷滚过的低吼。几个老兵狠狠啐了一口,眼神里是扬眉吐气的凶狠。
“现在!”我猛地将文件拍在施耐德怀里,拍得他一个趔趄,“轮机长!带着你的人,还有U-43的兄弟们!给我盯死船厂那帮穿白大褂的工程师!图纸在这里面!”我指着公文包,“按照图纸,一寸一寸地改!”
. ..液压系统:.. “所有外露穿越耐压壳的液压管线,拆!给老子拆干净!内置!全部内置!用最好的无缝钢管!密封圈?给我用新配方合成橡胶(Buna-N)的!再敢用那些一压就烂的破皮圈,就把他们塞进通海阀!”
. ..通气管(Sorchel):.. “那根破烟囱?扔掉!新家伙在这里面——带液压缓冲平衡浮阀的!看见没?里面这组小活塞和油腔,能让它像海豚的鼻子一样,随着海浪自动开合,只进气不进水!升降机构?磁耦合驱动!没有齿轮咬合,静悄悄!让他们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精度!我要的是手术刀般的精度!装不好,下次下潜灌一肚子海水的就是他们!”
. ..声呐/静音:.. “老彼得!”我转向那位老工匠,“带上你的听诊锤和最好的耳朵!按照图纸,在艇壳关键位置(指挥塔下方,轮机舱外侧)加装这些…‘吸音瓦’(Schalld?mmplatten)!就这种特殊配方的橡胶板!还有,所有大型设备,柴油机、电动机、泵组,给我垫上这种弹性基座(Gummiisolatoren)!把它们和艇壳的‘骨头’隔开!我要这铁棺材在水下航行时,安静得像条鬼影!明白吗?像鬼影!”
. ..结构/水密:.. “还有那些该死的铆钉!”我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鱼雷舱,前部耐压壳,指挥塔基座!所有标记出来的薄弱区域,松动的铆钉,渗水的焊缝,铲掉!给我用电焊(Elektroschwei?en)重新焊死!焊缝要像膜一样完美无瑕!船厂敢说没焊工?让他们从基尔调!告诉他们,这是邓尼茨亲自下的死命令!保质保量!工期?没有工期!只有完成!”
施耐德像捧着圣物一样紧紧抓着文件和公文包,布满油污和红痕的脸因为狂喜和巨大的责任而扭曲,他猛地挺首腰板,用尽全身力气吼道:“Jawohl, Herr Kaleu! Jede e, jede Schwei?naht, wie von der Jungfrau Maria pers?nlich geseg!”(是,艇长先生!每一颗铆钉,每一条焊缝,都像被圣母玛利亚亲自祝福过一样完美!)
粗俗的比喻引来一片哄笑,却也点燃了更旺盛的斗志。他转身就对着手下和船厂代表咆哮着下达具体指令,唾沫星子横飞。
罗尔夫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和同盟的兴奋:“干得漂亮,卡尔!这下那帮蛀虫没话说了!我的人随你调遣!盯着他们,往死里盯!”
接下来的日子,汉堡港Finkenwerder船厂的这片泊位,成了不眠不休的钢铁手术室。切割机的火花日夜飞溅,焊枪的蓝光在U-42和U-43的钢铁身躯上勾勒出灼热的线条。巨大的吊车将成捆崭新的无缝钢管、预制成型的合成橡胶隔振垫和吸音瓦块吊装到位。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熔化的焦糊味、新鲜油漆味和工人们汗水蒸腾的气息。施耐德像个永不疲倦的恶魔督工,拿着图纸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咆哮声压过了所有噪音,他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
老彼得则沉默而精准,带着一群挑选出来的老焊工,在关键部位一丝不苟地操作着,每一道焊缝都力求完美,在刺眼的弧光下,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异常专注和神圣。劳斯则带着穆勒和一群士官,对照着新下发的、基于“鹰眼”(Falke-Auge)协同战术的临时手册,在甲板或岸上的模拟舱里,反复演练着加密通讯流程、目标信息接收与解析、以及如何根据空中情报调整伏击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