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窗帘是褪了色的蓝,像被洗刷过太多次的天空。糖糖的小手抓着那床薄得透光的白被单,眼睛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水渍。它好像一只趴着的乌龟,她数到第三十七下心跳时,病房门开了。
“糖糖勇士!” 王护士长推着治疗车进来,声音亮得像摇铃铛,可糖糖看见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粗针管,冰凉的反光刺得她眼皮一跳。她本能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
“今天要打跑怪兽的毒口水啦,”院长妈妈坐到床边,把糖糖汗湿的小手从被单里挖出来,包在自己粗糙的掌心里。那手心的温度有点烫,还有点控制不住的微颤,只有糖糖感觉得到。“戴上咱们的法宝,不怕!” 她轻轻捏了捏糖糖那根戴着“亮圈圈”的手指。那里明明空空的,可糖糖真觉得有一股细细的暖流,顺着指头爬上来,像院长妈妈呵在她冻红手背上的热气。
留置针扎进手背的瞬间,糖糖的身体猛地弹了一下,像被电打中的小鱼。她死死咬住下嘴唇,把一声尖叫锁在喉咙里,憋得小脸由白转青。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砸在院长妈妈的手背上,烫得她心口一缩。“糖糖乖…糖糖最勇敢了…” 院长妈妈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床沿的铁架子,指甲盖压得没了血色。她恨不得那针是扎在自己身上。隔壁床新来的小辉,哭得撕心裂肺被他妈妈按着,那凄厉的哭声刀子似的刮着每个人的神经。糖糖听着,反而把嘴唇咬得更紧了,只从齿缝里挤出一点小动物似的呜咽,混着粗重的喘息。她不能像小辉那样,院长妈妈会心疼死。
冰凉的药水顺着管子流进血管,像一条阴冷的蛇钻了进来。没过多久,糖糖开始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院长妈妈…肚肚里有大石头在滚…”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话没说完,“哇”地一声,早上勉强喝下的几口米汤混着黄绿色的胆汁全吐了出来,溅脏了院长妈妈洗得发白的裤脚和那双旧布鞋。酸腐的气味弥漫开。院长妈妈手忙脚乱地清理,拍着她的背,眼眶红得厉害,嘴里却还哄着:“吐出来好…吐出来怪兽就被冲跑一点了…”
深夜,病房的灯暗下来。糖糖在院长妈妈挤着的小床上昏睡,小小的身体烫得像块火炭,却又在不停地打哆嗦,牙齿磕得咯咯响。高烧寒战,化疗后的骨髓抑制期来了,这是第一道鬼门关。院长妈妈用被子紧紧裹住她,自己只披了件单衣,抱着这团滚烫又颤抖的小火炉,在狭窄的病床上来回地挪动身体,笨拙地给她做着物理降温。冰凉的毛巾擦过糖糖滚烫的额头、脖子、腋窝,每一次触碰都引起孩子一阵无意识的抽搐。“不怕…妈妈在…妈妈抱着糖糖打怪兽…” 她低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一遍遍重复,像念着唯一的救命咒语。值班护士小刘探头看了一眼,默默多拿了一床冰毯过来,低声说:“熬过今晚,血象上来就好了。” 那眼神里有种见惯生死的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糖糖烧得迷迷糊糊,眼前全是光怪陆离的碎片。狰狞的怪兽张着大嘴扑过来,嘴里滴着绿色的毒涎。她害怕极了,想举起戴着“亮圈圈”的手,胳膊却沉得像灌了铅。就在怪兽的利爪要碰到她鼻尖时,她手指上那个看不见的“亮圈圈”,突然幽幽地闪过一道冰蓝色的光!很微弱,像结了一层霜。一股奇异的冰凉感,顺着那根手指,倏地钻进她火烧火燎的胳膊里。那让人抓狂的、仿佛骨头缝里都在被啃噬的疼痛,竟然真的…减轻了一丝丝?怪兽的影子好像也淡了一点。糖糖在混沌中,朝着那片冰蓝的光晕靠过去。
天快亮时,糖糖的体温终于退下来一点,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小脸还是惨白的。院长妈妈轻轻把她放平,盖好被子。她的胳膊僵得像木头,腰也疼得首不起来。蹑手蹑脚走到昏暗的走廊尽头,那里有个小小的露台。冷风吹在脸上,她才觉得自己还活着。颤抖着从裤兜深处摸出那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纸——昨天的费用清单。“西他沙星(抗感染):¥1680.00;重组人粒细胞刺激因子(升白针):¥1980.00;血常规+生化全套:¥850.00;床位费(双人间):¥200.00/天;今日预缴余额:-¥12,347.50” 后面那个鲜红的负号,像怪兽咧开的嘴。
手机屏幕幽幽地亮起,是孤儿院帮工的陈姨发来的语音。她点开,陈姨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钻出来:“院长…福利局的人上午又来催了…说咱们那笔特困补助…材料还是有问题…还有…锅炉房的李师傅问,这个月工资…还能不能…” 后面的话被一阵杂音淹没。院长妈妈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下去,蹲在地上。她把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没有一点声音。眼泪汹涌地流出来,很快浸湿了膝盖上粗糙的布料。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被她攥得更紧,几乎要嵌入皮肉里。卖掉孤儿院那块靠着河边、原本想给孩子们盖新活动室的地皮?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每一次吐信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那是老院长留给孩子们的希望啊…可是…她回头,透过玻璃门,看着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脆弱的隆起。糖糖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咂咂嘴,梦里还在喃喃:“…打怪兽…嗷呜…”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院长妈妈猛地用手背在脸上狠狠抹了几把,撑着墙壁站起来。脸上的泪痕还在,但背脊己经挺首。她深吸一口带着消毒水和尘埃味道的冰冷空气,把那张催命的清单用力塞回口袋最深处。再转身走向病房时,她的脸上己经努力堆起一个疲惫却温和的笑。推开门,正对上糖糖迷迷糊糊睁开的眼。
“院长妈妈…” 糖糖的声音又细又哑,像只小猫,“怪兽的毒口水…好难喝…糖糖没哭!” 她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证明自己的勇敢,可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碎。
院长妈妈快步走过去,用温热的掌心贴了贴她不再滚烫却依旧汗湿的小脸,声音是刻意放软的平静:“糖糖最棒了!看,天快亮了,怪兽被我们打跑了一点点哦!” 她的目光扫过糖糖细软的头发,心猛地一沉——枕头上,散落着几根比平时多得多的、乌黑柔软的发丝,像无声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