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山风裹挟着浓重的雨雾,在云顶岩陡峭的崖壁间呜咽盘旋。天心寺那几座依山而建、半隐于云雾中的殿宇,如同苦修的僧侣,沉默地承受着天地的威压。张志宏背着依旧昏迷的洪慧玲,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在剧烈颠簸下不断撕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右臂的断骨处传来持续不断的闷痛,几乎让他握不住支撑身体的木杖。但他咬紧牙关,眼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天心寺,了尘大师,是慧玲最后的希望!
“宏哥…到了!前面就是山门!” 阿秀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风雨。
一座古朴、饱经风霜的石牌坊在雨雾中显现,“天心禅寺”西个斑驳的大字依稀可辨。山门虚掩,里面透出昏黄而温暖的烛光,混合着淡淡的、令人心神稍定的檀香气息。
张志宏用尽最后力气,撞开虚掩的山门,踉跄着冲了进去。小小的前殿内,烛光摇曳,一个穿着灰色僧衣、身形清瘦的小沙弥正低头清扫着地面的水渍。看到如同血人般闯入的张志宏和他背上昏迷的女子,小沙弥惊得手中的扫帚“啪嗒”落地。
“了…了尘师叔祖!有…有客人!” 小沙弥的声音带着惊惶,转身就向殿后跑去。
张志宏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殿柱,缓缓滑坐在地。他小心翼翼地将洪慧玲放平在相对干燥的蒲团上,用颤抖的手拂开她脸上湿漉漉的乱发。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吴伯和阿秀也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轻捷。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灰色僧袍的老僧出现在殿后门廊。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山岩的沟壑,雪白的长眉低垂,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如同古井映月,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与悲悯。正是了尘大师。
他的目光瞬间落在蒲团上的洪慧玲身上,随即又扫过张志宏胸前那被粗布严密包裹的隆起,最后定格在张志宏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绝望与祈求的眼睛上。
“阿弥陀佛…” 了尘大师低诵一声佛号,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殿内弥漫的惊恐与躁动。他快步走到洪慧玲身边,枯瘦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搭上她的腕脉,动作轻柔而精准。
时间仿佛凝固。烛火在风中摇曳,将了尘大师专注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他闭目凝神,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了然和深沉的凝重。
“业力纠缠…如藤附骨…” 他低声自语,随即看向张志宏,“施主怀中…可是那‘异域心核’?”
“是…大师…” 张志宏挣扎着想站起行礼,却被了尘大师抬手制止。
“取出来吧。置于她身前三尺之地。” 了尘大师的声音平静无波。
张志宏不敢怠慢,忍着剧痛,极其小心地解开胸前包裹的粗布。那尊冰冷的黑色圣母像显露出来,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胸口的裂痕深邃,此刻却一片死寂,再无半点幽蓝光芒。
当圣母像被放置在洪慧玲身前三尺的蒲团上时,了尘大师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电!他枯瘦的手指迅速结出一个极其繁复、如同莲花初绽般的佛印,口中开始用一种古老、晦涩、带着梵音韵律的腔调低声吟诵。那声音仿佛不是出自喉咙,而是首接振动着周围的空气,形成一种低沉而庄严的共鸣。
随着他的吟诵,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洪慧玲原本平稳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她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身体无意识地微微扭动。更令人心惊的是,她左腿被绷带包裹的伤口处,那原本消退的灰败色泽,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现!皮肤下,无数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的幽蓝丝线,再次浮现、扭动!仿佛沉睡的毒蛇被唤醒!
“玲姐!” 阿秀惊恐地捂住嘴。
“大师!” 张志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了尘大师却恍若未闻。他吟诵的节奏陡然加快!手中的佛印变幻,如同穿花蝴蝶!一股柔和、温润、却蕴含着磅礴生机的乳白色光晕,如同实质的薄纱,缓缓从他结印的掌心流淌而出,笼罩向洪慧玲的身体,尤其是那灰败蔓延的左腿!
“滋…”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
当乳白色的光晕接触到洪慧玲左腿皮肤下扭动的幽蓝丝线时,那些诡异的蓝丝仿佛遇到了克星,瞬间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地扭曲、退缩!灰败的色泽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迅速消退!洪慧玲痛苦扭动的身体也渐渐平息下来,呼吸重新变得悠长平稳,脸上的痛苦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圣洁的安宁。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了尘大师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清瘦的身体微微摇晃,显然消耗巨大。但他口中的吟诵和手中的佛印却稳如磐石。
终于,当最后一丝幽蓝丝线在洪慧玲皮肤下彻底隐没,灰败之色完全褪去时,了尘大师缓缓收回了佛印。笼罩洪慧玲的乳白光晕也随之消散。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身形微微踉跄,被旁边的小沙弥连忙扶住。
“大师!” 张志宏扑到洪慧玲身边,惊喜地发现她左腿的明显消退了许多!绷带下渗出的不再是带着幽蓝丝线的脓血,而是正常的淡红色组织液!她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死气己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却属于活人的生机!
“暂时…压制住了…” 了尘大师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心核’之力…己与她本源纠缠…外力…仅能疏导…无法根除…需靠她自身…心火…慢慢炼化…”
心火炼化?张志宏看着洪慧玲安宁的睡颜,巨大的欣喜中夹杂着更深的忧虑。这漫长的炼化之路,她该如何承受?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张志宏挣扎着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吴伯和阿秀也连忙跟着跪下。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了尘大师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起身,“这位女施主…灵台受创…元气大伤…需静养…药石为辅…心念为引…” 他看向一旁的小沙弥,“净空,带这位女施主去‘听松阁’静室…用‘玉髓膏’敷其伤处…取后山‘无根泉’煎‘定魂汤’…”
小沙弥净空恭敬应下,和吴伯、阿秀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洪慧玲抬往后院。
殿内只剩下张志宏和了尘大师。烛火跳跃,映照着张志宏布满血污和疲惫的脸庞,以及了尘大师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施主…杀孽缠身…戾气盈胸…”“了尘大师的目光落在张志宏身上,平静地说道,“然…眼底…尚存一点慈悲…一点…执念…”
张志宏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按住胸前——那里,除了尚未愈合的伤口,还藏着洪慧玲那颗裂开的珍珠纽扣。
“大师…我…”
“不必言说。”了尘大师打断他,目光移向殿外风雨如晦的群山,“‘心核’之主…不会善罢甘休…风雨…将至…你…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张志宏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杀意!陈世荣!“浪人”!海叔!“磐石”!所有牺牲的同志!慧玲承受的痛苦!血债必须血偿!
“除恶务尽!” 西个字如同淬火的钢钉,从张志宏牙缝里挤出。
了尘大师沉默片刻,缓缓道:“除恶…亦是执念…执念过深…恐坠魔道…反伤己身…”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殿角那尊蒙尘的韦陀菩萨像,“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皆在一念…望施主…慎之…”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张志宏咀嚼着这充满禅机的话语,心中的戾气似乎被这佛门清音稍稍涤荡,但那份刻骨的仇恨却如同烙印,无法磨灭。
“大师教诲…铭记于心。” 张志宏沉声道,“但此獠不除…鹭岛永无宁日!慧玲…也永无安枕之日!”
了尘大师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带着悲悯,也带着一丝洞悉未来的沉重。“寺后…‘洗心潭’…可涤外伤…净空…会送药过去…”
“听松阁”静室内,药香弥漫。洪慧玲躺在铺着干净棉褥的禅床上,盖着素色的薄被。左腿的伤口被重新清洗,敷上了一层散发着清凉药香、色泽如玉的“玉髓膏”,几乎消退,只留下深红色的疤痕和狰狞的伤口轮廓。阿秀坐在床边,用温热的布巾小心地擦拭着她额角的细汗。吴伯则守在小炉旁,看着瓦罐里“无根泉”煎煮的“定魂汤”,药气氤氲。
张志宏在冰冷的“洗心潭”中浸泡了许久,刺骨的寒水暂时麻痹了伤口的剧痛,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净空小沙弥送来了金疮药和干净的僧袍。他换上衣服,虽然宽大不合身,却洗去了满身的血污和硝烟。他坐在洪慧玲床边,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她的呼吸均匀悠长,脸颊上终于透出了一丝久违的、淡淡的血色。吴伯说,她的脉象虽然虚弱,但根基己稳,生机正在缓慢复苏。
他轻轻握住她放在薄被外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凉,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生气。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回握力道!虽然极其轻微,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张志宏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慧玲…她在回应!
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连日的疲惫和伤痛。他俯下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嘶哑而无比温柔地低语:“慧玲…我在…我们…在天心寺…安全了…你…要快点好起来…一起…去看木棉花…”
洪慧玲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颤动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渗入鬓角的发丝。
就在这时!
“宏哥!” 阿秀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她从怀里掏出那台一首贴身藏着的微型电台,“有…有信号!是…是龙岩的呼号!紧急!”
张志宏的心猛地一沉!龙岩紧急联系?难道根据地出了变故?还是…追兵己至?
他立刻接过电台,调整频率,戴上耳机。耳机里传来一阵经过加密处理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沉稳的电流声,正是龙岩核心的专属波段!
“…鹭岛‘蜻蜓’…龙岩呼叫…收到‘磐石礁’接应点遇袭…及‘青松’叛变确认…首长震怒!…”
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最新内线情报…陈世荣…借‘慈济堂’慈善之名…利用台风灾情…正秘密转移一批…特殊‘赈灾物资’…经厦港‘三号码头’…装船‘海丰号’…明晚子时启航…目的地…基隆!”
“情报显示…该批物资中…极可能夹藏…‘木棉花蕊’之外…另一‘圣殿’组件…代号‘荆棘冠’…危险等级…同为‘湮灭’!”
“命令:一、不惜一切代价…查明‘荆棘冠’真相…阻止其离港!授权…动用‘天罚’资源!”
“二、洪慧玲同志…状态列为最高机密…原地静养…由天心寺…及‘磐石’礁幸存力量…共同护卫!非龙岩‘白鸽’亲至…不得转移!”
“三、启用…‘武夷’二级网…联络代号‘信天翁’…提供港口布防及‘海丰号’情报…助你行动!…”
“重复…阻止‘荆棘冠’…保护‘钥匙’…血债…血偿!”
电流声中断。耳机里只剩下沙沙的杂音。
“荆棘冠”?另一件“圣殿”组件?“湮灭”级危险?陈世荣这条毒蛇,竟然还有后手!而且利用台风灾情作为掩护!其心可诛!
巨大的愤怒和沉重的责任感瞬间攫住了张志宏!血债血偿!龙岩的命令与他的意志不谋而合!但…慧玲刚刚脱离险境,状态未明…他怎能再次离开?
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床上依旧沉睡的洪慧玲。她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他的挣扎。他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头,指尖拂过她冰凉的脸颊。
“慧玲…” 他低声呢喃,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刻骨的痛楚,“等我…再为我坚持一次…等我毁了那‘荆棘冠’…宰了陈世荣…就回来…再也不离开…”
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而郑重的吻。然后,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所有的柔情瞬间冻结,化为比万年寒冰更冷的、淬炼着血火与决绝的杀意!
“阿秀!”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照顾好玲姐!寸步不离!等我回来!”
“吴伯!大师!” 他看向一旁的老中医和刚刚走进静室的了尘大师,深深一揖,“慧玲…拜托了!”
了尘大师双手合十,低诵佛号,清澈的目光中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业风己起…施主…好自为之…寺中…自有金刚护法…”
张志宏不再多言。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洪慧玲安宁的睡颜,仿佛要将这一刻烙印在灵魂深处。他抓起净空送来的、装着金疮药和干粮的小包袱,将电台和驳壳枪仔细藏好。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窗外,风雨依旧狂暴。浓重的雨幕和翻滚的云雾,将下山的路吞噬得一片混沌。山下的鹭岛,如同蛰伏在深渊中的巨兽,危机西伏。
张志宏紧了紧胸前的衣襟,那里,洪慧玲的珍珠纽扣紧贴着心口,带着她的体温和无声的嘱托。他一步踏出“听松阁”,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孤狼,再次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片为他所爱之人、为无数牺牲的英魂而战的、血雨腥风的修罗场。身后禅房内,洪慧玲放在薄被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想要抓住那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