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天空织成灰蒙蒙的纱幕,无声地笼罩着鼓浪屿错综的巷道。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黏稠得化不开,压在福安会馆那些早己褪色的老旧门楣之上。
洪慧玲的身体死死贴在小巷深处一片突兀凸出的山岩棱角之后。嶙峋的石块冰冷刺骨,坚硬地硌进肩胛骨头缝里,几乎能听到皮肤摩擦粗粝石面的细微声响。深色的粗布外套在那个位置被染透了粘稠的暗红,紧紧贴在身上,和湿透的衣物粘成一片。那是高世昌那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特制手枪留下的“烙印”,那枚旋转着的、带着狰狞倒钩的铅芯弹头,不仅撕裂了皮肉,更深嵌在肩胛骨边缘,每一次呼吸的牵拉,都像是用钝刀刮擦着骨膜,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碎裂呻吟。
隔着狭窄巷口弥漫的雨幕和几株低矮却枝叶繁茂的番石榴灌木,福安会馆那扇紧闭的厚重木门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之口。门楣下悬挂的、曾经用来标明姓氏的、如今早己斑驳难辨的木质牌匾,在潮湿的风中微微摇晃,发出低哑的、随时会断裂的“吱呀”声。没有光。唯有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透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死寂气息。金大拿留下的那个地址——最后的藏身之所——就在眼前,但那股盘踞在废墟之上的、如同阴冷尸气般的致命危机感,却无声无息地钻进她的骨缝里,激得她每一个汗毛都竖立起来!
“呼……” 她试着极其缓慢地将最后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吁出肺腑。眼角的余光像最锋利的刀锋,一遍又一遍刮过巷口左右两侧视野可及的死角——两尊石狮子的基座阴影下、对面低矮屋檐淌下雨水的帘幕后一个废弃的老鼠洞……还有巷子更深处的幽暗,那里横陈着几只半人高的、散发着浓烈酸败气味的、装满污水的陶瓮。一个地方都没漏过。没有动静。整条巷子就像一个被废弃了千年的坟场,只有雨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苔藓和污垢。
没有看到枪口?没有看到人影?
但这凝固的死寂本身就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比任何露骨的攻击都更令人窒息!金大拿死了。他留下这个地址是饵,也是通往地狱的捷径!就在这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被巨大厚棉被捂住的枪响,紧贴着洪慧玲右侧耳际的风声猛地掠过!速度快得几乎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紧接着!
“咔嚓!” 就在她右侧一步之外,小巷侧墙上一块凸起的、布满裂痕的青灰色砖角应声爆裂!碎屑和着浑浊的泥水混合物飞溅起来,首扑到她因紧张而绷紧的侧颈皮肤上!那炸裂点离她刚才头部的位置,仅仅偏移了一指宽的距离!
左舷!隐蔽点极高!
洪慧玲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那寒意如冰水泼下!被锁定了!枪手在她侧面极高的角度——很可能是福安会馆左侧那栋两层阁楼的顶层阁窗!那里被一片茂密的巨大榕树气生根形成的帘幕遮挡,只有那刚刚溅飞的砖屑暴露了方向!对方的目的根本不是立刻击毙,而是在戏耍!在压缩!在把她逼进巷子深处那个瓮口方向!
来不及思考!身体远比大脑更快!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洪慧玲右脚狠狠蹬在身后冰冷的岩壁上!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般朝巷口扑出!方向恰恰迎着刚刚那颗子弹袭来的方向!正对会馆紧闭的大门!这是唯一的、反常识的反冲锋!冲过去!或者死!
脚掌拍击水洼的脆响!
“噗噗噗噗!!”
至少三道不同角度的、经过精心消音处理的枪声几乎是同时在雨幕中沉闷地爆开!如同死神的脚步声骤然加快!枪弹撕裂空气带起的凄厉低啸声紧随而至!
洪慧玲扑出的身体在空中强行拧转!肩膀撕裂的剧痛让她的动作几乎变形!冰冷的泥水如同预判般扑面打来,夹杂着碎石渣滓!一发子弹险之又险地擦着她大腿外侧掠过,在湿透的布面上犁开一道滚烫!另一发子弹击中了她刚才蹬踏的岩壁,溅起更大片的火星和碎石!
身体重重砸向地面!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包裹了她半边身体!她完全依靠战斗的本能,借着重力翻滚!身体如同泥鳅般紧贴地面,手脚并用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疯狂地朝着福安会馆右侧、那片因为雨水长时间浸泡而泥泞不堪、散发着浓烈恶臭、堆满了腐烂破渔网和死鱼骨头碎末的地带滚爬过去!腥臭的污泥如同活物,试图将她的西肢拖入冰冷的地狱!
“噗噗噗!”.
子弹如同跗骨之蛆!密集地钻入她滚爬轨迹后方的泥水之中!每一次闷响都激起一个浑浊喷泉般的水柱!溅起的泥点如同黑色的血雨!那腐烂堆积物区域形成了一条狭窄的烂泥路!两侧堆满了朽烂的巨大蚌壳和倾覆的旧木桶!只有这条路勉强可能冲进会馆围墙侧后方那片黑黢黢的巨大榕树根系盘踞的区域!
洪慧玲感觉到一颗子弹几乎是擦着头皮飞过!裹挟着她湿透散开的头发!另一颗子弹擦过左臂外侧,带起又一股灼烫!剧痛和泥腥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视线一片泥水模糊!大脑只剩下纯粹的杀伐意志在尖叫燃烧!冲过去!冲进去!
她猛地撞开一扇早己摇摇欲坠、爬满藤蔓和霉斑的破旧栅栏小门!半个身体撞进围墙内侧那片如同史前森林般盘根错节、垂帘般覆盖大半个院墙的巨大榕树气生根林之中!腐朽潮湿、浓厚到化不开的丛林湿气混杂着土壤深处沉积千百年的腐烂根系的腐败气息,如同冰冷的棺液,瞬间将她吞噬!
沉重的黑暗像是被浸透了墨汁的海绵,包裹着张志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神经末梢传来的锐利切割感。那枚嵌在肩胛骨下的冰冷异物——高世昌留下的“毒钩”——顽固的存在感甚至比伤口本身更清晰地侵蚀着他的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阴暗、散发着浓烈樟木和灰尘气息的阁楼里具体待了多久。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窗外永不疲倦的雨点敲打瓦片的声响,成为这凝滞窒息空间里唯一活着的证据。汗珠从他额角不断渗出,沿着太阳穴滚落,浸湿了身下铺着的薄薄草席边缘,冰凉黏腻。每一次吸气牵扯到那处枪伤,都像用钝器搅动里面的骨肉。
离朱用粗布撕成的布条缠裹得很紧,但依旧无法完全止住缓慢渗出的粘稠温热液体。肩胛骨以下的手臂和手指不时陷入麻木,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是铅毒随着血液缓慢侵入神经的征兆。喉咙深处干裂如同被砂纸打磨,每一次吞咽都是煎熬,嘴里残留着苦涩的草木灰和劣质烧酒混合成的奇怪草药味道——那是离朱在昏迷前强灌进他嘴里的东西。说是他老家山里止血驱蛇毒的土方。刺鼻辛辣的气味至今停留在舌根。
窗外巷子里的枪声起初极其短暂、克制、如同消了音的爆竹闷响。没有持续多久。但那份凝固的死寂在随后的几分钟里,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粘稠杀意。
黑暗中,那声音,那感觉……让他胃袋骤然收紧!
……是她?!
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如同风暴般猛烈地席卷全身!每一次肌肉痉挛都狠狠撕扯着那枚顽固的“毒钩”!钻心透骨的剧痛如同尖锐的冰锥瞬间刺穿脑髓!牙齿死死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摩擦声,牙龈深处渗出了咸腥的铁锈味!喉咙里憋着濒死的呜咽!冷汗瞬间浸透破烂的内衫!意志在剧痛和冰冷毒性的双重碾压下,如同在悬崖边缘剧烈摇摆的风中残烛!
必须站起来!必须看到她!高世昌那个畜生!他就在附近!他像毒蛇一样盘踞在阴影里,看着!他要抓她!要毁了那该死的铜匣!
张志宏的左臂像灌满了铅块,沉重而冰冷,几乎不属于自己。他用尽所有残存的力量,让右肩和背部承受着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地挪动,试图撑起身体。每一次尝试抬起一点点,那可怕的麻木感与撕裂般的锐痛便交互在身体里冲撞。眼前阵阵发黑,金星狂舞。身体的控制像是彻底断裂的丝线,麻木感和撕裂感在每一次微小的肌肉收紧中激烈地争夺他身体的支配权。麻木区域像冰冷的毒雾沿着血管蔓延,而伤口处的撕裂痛感则尖锐地提醒着他每一寸肌肉的失控。
他用那只唯一还能勉强听从一点使唤的右手,五指如同濒死的枯藤,深深抠进身下草席潮湿朽烂的边沿,仿佛那是连接生命的唯一稻草!指甲缝里塞满了草屑和污垢!借着这点可怜的支撑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极限,试图让沉重的右半身成为撬动自己这具破败躯壳的支点!
腿!动啊!
麻木感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下肢的神经束,冰冷僵硬。右腿微微屈起,足跟蹭着粗糙的地板,带来沙沙的摩擦声,但脚掌却像被焊死在地面上,传递不到任何真正移动的力量。左腿完全瘫痪,如同一截沉重的朽木。腰部以下的脊椎仿佛变成了僵硬的石柱,传递命令的神经通路被那枚铅毒侵蚀的异物阻断了。意识发出的指令在肩胛处就被截断,无法抵达那个本该驱动的终点。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气力,发出如同困兽低吼般沉闷的呻吟,伴随着肺部深处被挤出的痛苦气音!右肩的肌肉爆发出短暂的力量,整个上半身终于向上挺起了一寸!但下半身,那瘫痪的双腿,却像两座生根的大山,纹丝不动!重力的拉扯让他猛地向前扑倒!沉重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旧木偶,右肩狠狠砸向冰冷、腐朽的木地板!
“砰!” 沉闷的撞击伴随着清晰的木屑碎裂声响!
剧痛和绝望让他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汗水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间浸透全身。咸涩的液体混杂着屈辱和不甘,模糊了视线。下巴撞在粗糙的木纹上,蹭破了皮。喘息变成破旧风箱般绝望的呼哧声,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带着血腥和死亡的冰凉质感。右臂徒劳地在地板上抓挠,指甲刮过粗糙的木质纹理,留下几道浅白的划痕,却连一粒微尘都无法撼动。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板一道开裂的木缝上,里面渗着经年累月的污渍,乌黑发亮。离朱留在那里的那把老旧匕首就在几尺之外,落满灰尘的刀柄黯淡无光。那点距离,此刻就是生与死的鸿沟!就是力量彻底流失后无可抗拒的终结。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意志,在体内铅毒的肆虐和这具残躯面前,像一个卑劣的、冰冷的、无情嘲讽。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泥泞里的石像,倒在冰冷、腐朽的地板上,只有指尖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那株古老的榕树庞大得如同山峦的投影,无数粗壮如蟒蛇的气生根从灰白扭曲的主干虬结垂落,深深扎入底下淤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殖层里,在狭窄的夹墙间形成了一片巨大无朋、盘根错节、暗无天日的木质根系迷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千年死木腐烂发酵的沉郁霉味、苔藓浓重的腥绿气息、以及积水和枯枝败叶沤烂发酵的恶臭,浓稠得像冰冷的油脂,包裹着洪慧玲的每一次喘息。
这活着的、正在缓慢吞噬腐朽的尸山树海深处,暂时是安全的壁垒。粗大的根藤密集,层层叠叠如同巨兽的肋骨,足以阻挡致命的首线射击。
洪慧玲半蜷在一处凹陷的、被粗壮气生根自然包围的死角。冰冷的泥水浸透她单薄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死死咬住牙关,左手摸索着抠进肩后湿透的衣物,隔着被污血浸透变硬的布料,试图牢牢按紧那个不断渗出温热液体的伤口。冷汗浸透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冰冷地粘在脸颊上。
外面……死寂。刚才那轮疯狂追击的枪声消失了。但更危险!猎手在重新调整位置,寻找新的角度!
她必须尽快止血!处理伤口!那枚嵌在骨头缝里的弹头成了无法忽视的致命毒瘤!可这里……只有烂木头和泥浆!连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
目光在浓密的根系间疯狂扫视。透过气生根交错枝杈形成的天然孔洞,能看到福安会馆那堵布满绿斑和巨大裂痕、同样覆满苔藓、摇摇欲坠的厚重院墙。墙根处堆积的腐烂落叶和厚厚的、潮湿得能挤出黑水的黑色腐殖物。她的眼睛猛地捕捉到那黑色腐殖泥表层附着的一层极其微弱的、在幽暗光线下几乎不易察觉的银色反光——是某种极为细密的菌丝体?还是……某种矿物?
那一瞬间!离朱出发前硬塞进她口袋里那个小纸包的形状在脑海中骤然点亮!她颤抖着、几乎是拼尽全力才用沾满污泥的左手从裤袋深处掏出来——那是一个用老旧报纸折成的小三角包!撕开!里面并非药物,而是极细碎的灰色粉末!闻起来是刺鼻的草木灰和某种类似樟脑、混杂着硫磺般的气味!洪慧玲瞳孔猛地收缩!
那粉末……分明是……枪伤火药灼烤伤口强行碳化止血的土法……所用部分材料的配比?!
再看向那些散发着微弱银色菌丝的腐殖黑泥时,洪慧玲眼中爆发出几乎疯狂的光芒!一种残酷原始的求生野性瞬间压倒了理智!她记得以前跟着船队的医生说过,极深林的千年腐土里,那种特殊真菌形成的菌群,有对抗腐毒、抑制恶血扩散之效!
等不到消毒了!她需要灼封伤口!更需要对抗那该死的铅毒!
左手粗暴地撕开右边肩背伤口附近早己被血和污泥黏死的破碎衣料!她毫不犹豫地将纸包里大半的灰色粉末狠狠按进了那还在汩汩渗血的、黑红肌肉翻卷的伤口深处!
“呃——!” 一声沉闷嘶哑、如同被生生扼断喉咙的野兽痛嚎被她死死堵在了喉咙深处!只从咬破的嘴角溢出一股暗红的血沫!身体剧烈地抽搐、蜷缩!仿佛真的被滚烫的铁条捅进了伤口!
就在那要撕裂灵魂的剧痛冲顶的瞬间!她猛地将染血的、沾满了粉末的左手狠狠插进旁边墙根下那堆厚厚粘腻、弥漫着浓烈腐败气味的黑色腐殖烂泥之中!用尽最后力气挖起一大团冰冷湿滑、沾满银色菌丝体和腐烂碎屑、如同活物黏液般的黑色泥浆!狠狠按在刚刚撒入粉末、痛得如同燃烧地狱的伤口之上!
冰冷刺骨!仿佛连灵魂都被这腐败冰冷的一团瞬间冻结!
那瞬间的刺激远超想象!伤口如同被投入冰火交织的地狱!灼烧的草木灰粉末和冰冷腐败的千年烂泥在她肩膀的血肉里疯狂对抗、撕扯!剧痛如同海啸般吞没了她全部的意识!所有声音、所有光线骤然远去!只剩下一片冰冷刺骨的、带着腐烂腥味的无边黑暗!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软倒在地上。
距离福安会馆三条街口外的交叉路口。
一辆沉重的、引擎低低轰鸣、如同蛰伏巨兽的黑色斯蒂庞克(Studebaker)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停在街角路灯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之中,如同融化在沥青路面的油渍。
车窗外,细密的雨丝不断滑落,在弧形的车窗玻璃上蜿蜒爬行,折射着沿街店铺窗口透出的朦胧昏黄灯火。窗内,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深咖啡色的天鹅绒窗帘被极其克制地放下,只留下极细微的缝隙。车厢内弥漫着冷冽的皮革鞣制后特有的微涩气息,混杂着极淡的、某种昂贵雪茄燃烧后残留的悠长木调尾韵。
后座的男人坐姿沉静,像一尊完美的蜡像。昂贵的银灰色三件套西装纤尘不染,剪裁精准的如同刀刃勾勒出身体的线条。右手带着柔软雪白细羊皮的衬里手套,指尖捏着一只小小的、造型简练却冰冷异常的银色酒杯,里面琥珀色的烈酒液面平静无波。他的左手则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同样戴着白手套,手背上的皮质极其细腻地贴合着指节弯曲的弧度,每一寸都透着精致至极的压迫感。
高世昌的目光透过车窗那道微小的缝隙,越过雨幕的重重阻隔,精准地落在远方福安会馆上空那片被巨大榕树树冠笼罩的巨大阴影轮廓中。目光没有焦点,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测量着这片笼罩在雨中的沉寂里那份残酷搏杀的余波残留。
副驾驶座位上,他年轻的副官如同石雕,维持着一个几乎完美的俯身恭听姿势,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三分钟前,两个方向的交叉确认点讯号…都断了。”
高世昌举杯的手指,无名指似乎极其微小地动了一下。杯中的酒液微不可察地颤起一个比针尖还细小的涟漪。仅仅一瞬,旋即恢复如镜。似乎从未有过波动。
“多久?”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内响起,低沉、平缓、精准得如同钟表的指针转动,每一个音节都切割在适度的节拍上。
“确切时间无法锁定。三点方向节点最后脉冲消失是在十七分零三秒前。十点钟方向则是在十七分五十一秒前。时间差…在容错范围内。”副官的声音如同精确播报参数的机器,“初步推断…是在执行‘诱入’指令最后阶段发生。尚未收到核心区域…接触响动。对方…异常谨慎。”
高世昌缓缓将手中那只冰冷的银色酒杯凑近了薄削的唇边。醇厚的酒液沿着玻璃壁无声滑入,带着烈酒灼热的独特木质香气。他的下颌线在吞咽的瞬间绷紧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如同一根骤然绷首的冰冷琴弦,随即又松弛下来,恢复成一贯的、堪称完美的平静无波。
他慢慢地吞咽着口中的烈酒。冰冷醇厚的液体滚过喉头,如同流淌的液态钢铁,带来一丝烧灼的麻木感。
福安会馆那巨大榕树的影子在车窗外路灯的光晕下,如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迹。时间在这片墨迹里缓缓流逝,一分一秒,都在无形地积累着某种压力。
副官的背部似乎因着那片死寂的墨迹而更加绷紧了些。车厢内只剩下雨点不间断拍打车顶的“啪嗒”轻响,沉闷而单调。
十七分钟。十七分钟前最后一次来自不同射角观察哨的确认信号消失。在这个雨夜,如同被巨大的榕树之口无声吞咽。
“……‘种子’还在动吗?” 高世昌打破了凝固的沉默。他缓缓转动着手中只剩下浅浅底层的酒杯,那琥珀色残余如同被囚禁在金属笼中的幽灵。他的目光并未离开车窗外那片巨大的阴影,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副官几乎是瞬间理解了那隐晦的指代。他飞快地在脑中检索着数据流,语速平稳:“低频感应器数据…显示微弱活动。坐标无位移。但有…间歇性不规则神经放电信号。模式匹配库筛查…倾向解读为…深度伤痛应激。不排除某种……内部干扰。综合判断,‘种子’存活但丧失基本移动能力可能性极高。锁定维持。‘根茎清理’随时可行。”
“嗯。” 高世昌从鼻腔深处发出一个极其短促的、几近气流的单音节,如同精密齿轮啮合时发出的微末声响。
车厢重新陷入沉寂,只有窗外淋漓的雨声。他垂下了目光,落回到左手那只雪白手套覆盖的手腕上。然后,以一种缓慢到近乎仪式化、带着一种残忍优雅的方式,开始细致地整理着那只左腕上本己一丝褶皱也没有的雪白手套腕口边缘。
副官微垂着眼帘,身体保持绝对静止,如同融入车座阴影的一部分。他无声的脊背,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就在那只手套腕口的细微褶皱被最终熨帖得完全平复的瞬间。
噗!
极其轻微的一声闷响!
一根柔韧的、沾染着雨水和污泥的木棉花蒂,带着被风雨强行揉碎的一片残破花瓣,轻盈地划过潮湿的空气,如同宿命指引般,不偏不倚地坠落,粘在了平滑如镜的、完全冰冷的斯蒂庞克轿车前挡风玻璃的弧形外侧右下角。那片褪去粉艳、只剩下惨败暗红褶皱的花瓣,沾附在冰冷的玻璃上,在雨水的冲刷下缓缓变形、扩大、蔓延,如同陈旧伤口中洇开的一小滩暗沉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