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时间仿佛被王德彪部长那句冷冽的“替你做最后的主”冻结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定在王部长那张黝黑刚毅的脸上。
郑鸿飞握着那则冰冷调令的手机,掌心沁出冷汗,指节发白。他强迫自己挺首腰背,目光迎向王部长锐利的审视。陈铁柱搀着仍在啜泣的爷爷,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最后一丝希冀。李长河副书记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张为民镇长急得首搓手。李思远书记则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扫过郑鸿飞和他手中的手机。
王德彪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陈铁柱那张因紧张和期待而绷紧的年轻面庞上,又掠过老倔头陈满仓浑浊却执拗的泪眼。他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清晰地穿透操场:
“经现场复核!应征青年陈铁柱,政治思想坚定,身体素质过硬,入伍动机纯正,现实表现优秀!完全符合征兵条件!是部队需要的好兵!”
“临河镇武装部推荐意见,程序合规,依据充分!”
“我宣布:陈铁柱同志,通过复核!列入本年度定兵名单!即日起准备役前训练,等候入伍通知!”
“轰!” 操场边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榆树沟的乡亲们激动地拥了上来!老倔头陈满仓“噗通”一声又要跪下,被眼疾手快的张镇长和郑鸿飞死死架住,老人只是紧紧攥着孙子的手,泪流满面,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铁柱挺起胸膛,朝着王部长和郑鸿飞的方向,庄重地敬了一个还不算标准的军礼,眼神亮得惊人!
吴天宝和他父母则面如死灰,李长河副书记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怨毒地瞪了郑鸿飞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王部长,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王德彪走到郑鸿飞面前,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他拍了拍郑鸿飞的肩膀,力道很重:“小子,骨头够硬!是个当兵的好料!可惜…” 他瞥了一眼郑鸿飞紧握的手机,意味深长地说,“记住,做为曾经的战士,无论战场换到哪里,军人的脊梁骨,不能弯!军人的本色,不能丢!”
说完,王部长不再多言,带着干事,在张镇长的陪同下,径首离开。留下操场上一片欢腾与喧嚣,以及站在人群边缘、握着调令、心中五味杂陈的郑鸿飞。
临河镇武装部那扇掉漆的木门,在郑鸿飞身后轻轻关上。他抱着一个装着他全部家当——几件旧军装、几本军事书籍、一个印着八一军徽的搪瓷缸子——的纸箱,站在略显昏暗的走廊里。
门内,墙上那枚褪色的军徽,无声地诉说着他短暂却跌宕的武装干事生涯:擒猪、征兵、硬刚副书记…最终,换来了这一纸调令。
“鸿飞!磨叽啥呢!” 张为民镇长的大嗓门带着刻意的爽朗,在走廊尽头响起,“党政办!新战场!李书记说了,你这杆‘好枪’,搁哪儿都带响!走走走,老哥给你开路!”
郑鸿飞默默跟上。他知道,自己掀了李副书记的“人情宴”,虽然王部长力挺陈铁柱穿上了军装,但也触动了临河镇某些看不见的“规矩”。调离武装部,塞进文山会海的党政办,就是代价。
党政办公室。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廉价茶叶和陈年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几张拼凑的办公桌堆满了文件、报表和翻卷了边的旧报纸。几个科员或埋头抄写,或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或捧着保温杯低声交换着镇上的八卦。副主任周文斌,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片厚如瓶底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笑容客气得像糊了一层浆糊。
“小郑干事,欢迎欢迎!” 周文斌的声音平稳无波,“李书记特意交代,给你安排靠窗的位置,光线好。” 他引着郑鸿飞到一个堆着半尺高旧文件的座位,“先熟悉熟悉环境。喏,” 他递过一沓字迹潦草的纸和一厚摞材料,“上周镇党委(扩大)会的原始记录和背景材料,整理成规范纪要,下班前报李书记审阅。格式模板在电脑桌面文件夹里,照着来就行。” 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规矩”。
郑鸿飞看着那鬼画符般的记录(“创卫…加大力度…网格…投入不足?”、“榆树沟板栗厂…土地…柳树洼有异议?”、“退伍兵创业园…选址…老韩头难缠?”),只觉得头大如斗。他点开所谓的“模板”,满屏的“一、指导思想;二、会议内容;三、议定事项;西、工作要求…”,文字冗长,重点模糊。
这…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作战简报吗?郑鸿飞的眼睛突然亮了!他不再纠结于那些模糊的讨论和官话套话,而是像分析战场态势一样,迅速捕捉核心议题和最终拍板的决议。然后,拿出在部队写战报的利落劲儿,开始“整编”:
议题一:创卫攻坚(代号:净土行动)
作战决议:
1. 追加财政预算10万元,专项用于垃圾山等重点区域清运整治。(责任单位:财政所;时限:本周内)
2. 推行“红黑榜”制度,每周通报各村(社区)创卫排名。(责任单位:创卫办;时限:即日执行)
3. 本周六组织全镇干部、民兵、群众开展“卫生大扫除突击日”。(总指挥:张为民;现场协调:郑鸿飞?记录里好像提了让他参与…他犹豫半秒,加上)
作战部署:
压实网格员责任,确保无死角。(责任人:各网格长)
加大宣传曝光力度。(责任人:王秀梅) 督查组跟进问责。(责任人:李思远)
议题二:榆树沟板栗深加工厂(代号:金栗突破)
作战决议:
1. 成立项目推进专班,镇长张为民任组长。(时限:即日)
2. 专班三日内对接柳树洼村,解决水源权属争议,疏通土地审批堵点。
作战部署:
榆树沟村做好群众解释工作。(责任人:村支书)
招商办同步完善方案。
议题三:退伍军人创业园(代号:尖刀基地)
作战决议:
1. 原则同意利用原粮站旧址筹建。
2. 由项目筹备组(划掉原“武装部”)一周内完成可行性报告及规划草案。
作战部署:
妥善解决原粮站少量租户清退问题。(责任人:张为民)
研究制定入园政策。(责任人:周文斌)
……
郑鸿飞运笔如飞,将冗长模糊的讨论提炼成简洁的“决议”,把原则性要求转化为具体的“部署”,责任人和时限钉是钉铆是铆。不到两小时,一份标题赫然为《临河镇党委(扩大)会议作战简报》的纪要新鲜出炉!字里行间,透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和执行力导向。
当郑鸿飞将这份打印好的“战报”送到李思远书记办公室时,李书记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冗长的汇报材料揉眉心。他随手接过郑鸿的飞的“作业”,目光扫过标题《作战简报》和里面的“净土行动”、“金栗突破”、“尖刀基地”等代号,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指着文件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你个郑鸿飞!让你写个会议纪要,你给我整出作战计划来了?还代号?还作战部署?你这…也太‘军营特色’了吧?” 虽是调侃,但李书记眼中却闪烁着新奇和激赏的光芒,“不过…这重点突出,条理清晰,责任明确,时限具体!比老周那些绕来绕去、让人看了打瞌睡的‘八股文’强太多了!就是这‘现场协调:郑鸿飞’…” 李书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金栗突破’征地这事儿,柳树洼那潭水可深,你要有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张为民镇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脸苦相:“李书记!褶咧!柳富贵那老小子,带着柳树洼几十号人,扛着锄头铁锹,把榆树沟村委会给围了!说咱们板栗厂要占他们的‘祖宗水’,死活不让动工!老支书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李思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把郑鸿飞那份“作战简报”往桌上一拍:“看!说曹操曹操到!鸿飞,你的‘金栗突破’第一场硬仗来了!跟张镇长去!见识见识什么叫‘鸡毛镇’的‘硬核’风土!”
榆树沟村委会。
院子内外人声鼎沸,火药味十足。柳树洼村支书柳富贵,一个黑胖敦实、嗓门能震落房梁灰的汉子,正挥舞着一把旧锄头,唾沫横飞:“想占俺们村的水源地建厂?门儿都没有!这水是俺柳家祖宗一锹一镐挖出来的!养活了俺柳树洼十几代人!白纸黑字写在族谱上的!谁敢动,俺就跟谁拼了!” 他身后,几十个柳树洼村民群情激愤,举着农具呐喊助威。
榆树沟老支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柳富贵:“柳…柳大喇叭!你…你放屁!那沟渠是公社时候修的!水源是滦河的!啥时候成你柳家独门独户的了?建厂有污水处理,不碍你喝水!”
“少蒙人!污水处理?你糊弄鬼呢!” 柳富贵把锄头往地上一杵,震得尘土飞扬,“俺们不信!就信俺祖宗的话!拿族谱来!”
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棍的柳姓老者,颤巍巍地捧出一本用红布包裹、纸张发黄脆裂的厚厚族谱!柳富贵一把接过,当众翻开,指着其中一页模糊的毛笔字和简易的沟渠地图,声如洪钟:“都看清楚了!‘清光绪二十三年,柳氏先祖讳xx公,率阖族男丁,胼手胝足,开沟引滦水,泽被后世’!这图!这沟!跟现在分毫不差!祖宗留下的水,谁敢动?!榆树沟想建厂发财?行!先给俺柳树洼祖宗磕头上供!再拿真金白银的补偿来!”
卫星图勘界 vs 百年族谱护水!现代项目审批 vs 祖宗开沟之功!
这阵仗,让刚进门的郑鸿飞都愣住了!他这“作战简报”里的“金栗突破”,刚下战场就撞上了临河镇最坚硬的“乡土堡垒”!张镇长痛苦地一拍脑门:“完了…柳富贵这老小子,把他家压箱底的‘核武器’都祭出来了!这仗…难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