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西寺庙的硫磺泉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晕。周晓兰蹲在泉眼边,指尖划过青石板上新刻的解毒配方。
陈卫东的笔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个化学符号都深深刻进石纹里,像是要把十二年的秘密都钉在这山间。
"三个月。"陈卫东拧紧军用水壶,肩胛的绷带被硫磺雾气洇出淡黄,"每天泡两小时,配合蒲公英蒸熏......"
周晓兰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陈卫东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那是硫氰酸盐中毒的痕迹,和她腰间的印记一样。
"为什么不早说?"她的指甲掐进他掌心,"在南都的时候,在火车上......"
陈卫东的喉结动了动:"多大事啊。"
山风卷着蒲公英掠过石板,把最后那个"啊"字吹得七零八落。
回村的拖拉机载着二十桶硫磺泉水,在黄土路上颠簸出满车叮当响。
周晓兰抱着装草药的布袋,看陈卫东和王铁柱头碰头研究图纸。他的碎眼镜用铁丝缠着,镜片裂成蛛网,却还一本正经地指着某处:"沉淀池要加个过滤层......"
"晓兰姐!"孩子们扒着车斗喊,"苏联人长啥样?"
她摸出包水果糖,余光瞥见陈卫东偷看她的眼神——像小时候阿爷藏在米缸底的那罐蜂蜜,甜得让人心尖发颤。
拖拉机突突驶过新建的沼气站,蓝顶白墙的实验室己经封顶。
周晓兰突然想起母亲笔记里的一句话:"科技该是甜的,像蒲公英蜜。"
端午节那天,村里举办了龙舟比赛。陈卫东被推举为知青队的舵手,周晓兰则在岸边当啦啦队。
"加油!"她的声音在喧闹中格外清晰,"左桨用力!"
陈卫东按照她的指示调整节奏,知青队的龙舟逐渐超过其他队伍,最终第一个冲过终点。上岸时,他浑身湿透,却满脸笑容。
"给!"周晓兰递来一条毛巾,趁没人注意时,迅速在他手腕上系了一根五彩绳,"端午戴这个,能辟邪。"
陈卫东低头看着手腕上精致的绳结,五种颜色的丝线编织成复杂的花样。他抬头想道谢,却发现周晓兰己经红着脸跑开了。
不远处,沪上知青陈青看到了这一幕。她整了整的确良连衣裙的领子,朝陈卫东走去。
"陈技术员,"她递上一瓶汽水,"恭喜夺冠。这汽水是我从沪上带来的,特地给你留的。"
陈卫东礼貌地接过,却没注意到人群外围,周晓兰的眼神暗了暗。
几天后,村里开始流传一些闲话。陈卫东是在去养猪场的路上,听到几个妇女在议论。
"听说了吗?那个城里来的技术员,跟沪上来的陈青走得可近了。"
"城里人嘛,迟早要回城的,哪会真心待我们乡下姑娘?"
"晓兰那丫头傻乎乎的,还天天往那跑..."
陈卫东皱起眉头,正要上前解释,却看见周晓兰从另一条路走来。两人目光相遇,周晓兰却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周晓兰明显在躲着他。即使沼气池需要检修,她也总是找别人传话,自己不再出现。陈卫东几次想找她解释,都被各种事情打断。
首到一个傍晚,陈卫东在秦淮河边找到了独自发呆的周晓兰。夕阳把河水染成金色,她的侧脸在余晖中显得格外柔和。
"晓兰。"他轻声叫道。
周晓兰明显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走。
"等等!"陈卫东拦住她,"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周晓兰低着头,"你不是要和陈青一起回沪上吗?"
"谁说的?"陈卫东惊讶地问。
"赵金花说的,她姑在知青办工作,说...说你们城里来的技术员都有回城指标。"周晓兰的声音越来越小,"苏芸家在沪上有关系,而且你还要回去..."
陈卫东深吸一口气:"晓兰,看着我。"
周晓兰慢慢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
"第一,我没有回城指标;第二,我和陈青只是普通同志关系;第三..."他顿了顿,"第三,我手腕上的五彩绳还没褪色,系它的人怎么能不相信我?"
周晓兰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可是赵金花说..."
"赵金花还说过猪粪不能发酵呢,她的话能信吗?"陈卫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这是我这几个月记录的沼气池运行数据,每一页都有你的建议和我的修改。你看看最后一页。"
周晓兰翻开笔记,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字:"1975年6月20日,沼气池运行稳定,我的心却乱了,因为周晓兰三天没来检查了。"
"我..."周晓兰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多大事啊。"陈卫东用南京话说道,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一根绳上的蚂蚱,要蹦一起蹦。"
周晓兰破涕为笑,夕阳下,两人的影子在河畔渐渐拉长,最终交融在一起。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周晓兰冲进沼气站时,陈卫东正赤脚站在发电机旁接线。雨水顺着他的锁骨流进衣领,在电路板上溅起细小的火花。
"下来!"她拽着人字梯晃了晃,"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陈卫东低头看她,碎眼镜片上全是水珠:"马上好......"
话音未落,整个江心洲突然灯火通明。新装的五十盏路灯同时亮起,照得雨幕像流动的金沙。陈卫东顺着梯子滑下来,湿透的白衬衫黏在身上,露出腰间缠绕的绷带。
陈卫东的手轻轻落在她背上,雨水在他们之间蒸腾出潮湿的热气。
"晓兰,"他喉结动了动,"你知道我这个人......嘴笨。"
周晓兰把脸埋在他颈窝里笑:"现在倒会找借口。"
远处路灯的光晕在积水里摇晃,陈卫东忽然收紧手臂:"那年你问我为什么总修沼气站。"
"嗯,你说要照亮整个江洲。"
"不是。"他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盖过,"是因为......你值夜班总摔跤。"
周晓兰猛地抬头,撞上他镜片后闪烁的目光。陈卫东迅速别过脸,耳尖通红:"药柜......药柜我给你加了防潮垫。"
"实验室的灯还没接。"他抹了把脸,"但药柜都按你画的图纸......"
周晓兰突然扑进他怀里。
陈卫东僵在原地,手悬在半空不敢碰她。首到周晓兰咬着他肩膀闷声说:"抱我啊,傻子。"
陈卫东浑身一僵,声音发颤:“……你答应了?”
周晓兰松开咬着他肩膀的牙,抬眼看他,故意装傻:“答应什么?”
他呼吸急促,雨水顺着眉骨滑落,却固执地盯着她:“上个月……我问你,等沼气站扩建完,愿不愿意……”
“愿意什么?”她憋着笑,指尖却悄悄勾住了他湿透的袖口。
陈卫东喉结滚动,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个被雨水泡软的纸团,小心翼翼展开——是张被洇湿的设计图,角落歪歪扭扭画了两个小人手牵手站在路灯下。
“捅死我算了。”他闭眼把图纸按在她手心,“……就这个意思。”
周晓兰低头看图纸,噗嗤笑出声。远处新装的路灯突然齐齐闪烁,她踮脚凑近他通红的耳朵:“陈工,你线路接错了吧?怎么把我名字也接进你心里了?”
雨幕那头,实验室的灯忽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