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空了,只余一点油星。
苏韵晓放下勺子,指尖还残留着碗壁的余温。
她看向艾前,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更深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红肿的眼睛半阖着。
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
那份孩童般的依赖并未消散,反而在填饱肚子后的倦怠中,变得更加粘稠而沉默。
艾前默默收走空碗。
厨房的水流声短暂地响起又停下。
她回到卧室门口,脚步却顿住了。
目光扫过那张宽大的床,最终落在靠墙里侧那个小小的隆起上。
那抹猝不及防的粉红舌尖带来的混乱与灼烫的罪恶感,瞬间再次缠紧了心脏。
她无法在这样的心境下,安然躺在那个对她全无防备的孩子身边。
艾前无声地退了出去。
客厅的沙发冰冷而宽大。
当张临时的床完全够了。
她褪下外衣,只着一身单薄的灰色棉质睡衣,僵硬地侧躺在沙发上。
消毒水的冷冽气息和身下布料的微凉,试图镇压心头那点不该有的、令人羞耻的余烬。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将感官沉入这刻意制造的、冰冷的距离之中。
夜,死寂如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破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骤然刺破了客厅的寂静!
艾前猛地睁开眼。
那声音来自卧室。
不,不只是梦呓。
更像是一股濒死般的、被巨大恐惧扼住咽喉的挣扎!
她几乎弹坐起来,赤足无声地冲进卧室。
门缝泻出的那线微光,勾勒出床上那个剧烈颤抖的轮廓。
苏韵晓深陷在噩梦里,身体蜷缩,双手死死揪着胸口的被子,指节泛白。
她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疯狂转动,喉咙里持续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和抽气声。
额头渗出冰冷的汗珠,整个人像被困在无尽的噩梦里。
“爸……爸……”
一声模糊的泣音,撕裂了空气。
是车祸!
是苏父死亡的场景在梦魇中重现!
艾前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所有的顾虑、所有的距离感、所有因那点旖念而生的自我厌弃,在这一刻被更为汹涌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碾得粉碎。
她两步跨到床边,在苏韵晓又一次因剧烈的恐惧而抽搐、几乎要从床上弹起的瞬间,俯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颤抖不止的身体强行环住。
艾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试图穿透梦魇的穿透力。
“……是我,没事了……都过去了……”
她反复说着,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人的颤抖。
苏韵晓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散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茫然地聚焦在艾前近在咫尺的脸上。
几秒钟的对视,让那恐惧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被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委屈和脆弱取代。
“……姐姐……”
破碎的气音从艾前的指缝间漏出,带着滚烫的湿意。
艾前的心口像是被这声呼唤狠狠撞了一下。
苏韵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和枕头。
她死死地盯着艾前,眼睛一眨也不肯眨。
仿佛那是她世界中唯一的光源,惊魂未定的脆弱几乎要凝成实质。
艾前熄灭了卧室顶灯。
只留卫生间门缝泄出的一线微光,切割着浓稠的黑暗,将房间分割成模糊的光影地带。
她掀开另一侧冰冷的被角,钻了进去。
能感觉到苏韵晓的目光,在昏暗中紧紧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唯恐她消失的依赖。
床垫因她的重量微微下陷。
两人之间,隔着不足半臂的距离。
空气凝固。
酒精和碘伏的气味尚未散尽,混合着灰尘、消毒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苏韵晓身上传来微弱的、滚烫的呼吸,断断续续,拂在艾前紧绷的颈侧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艾前不由得全身肌肉绷紧。
平躺着,盯着天花板上被那线微光勾勒出的、模糊扭曲的阴影轮廓。
身侧的存在感如此强烈。
曾经产生的旖念与此刻沉重的保护欲在心底无声厮杀,让她如履薄冰。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身侧的苏韵晓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向热源靠拢。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痛吟的翻身。
温热的手臂,猝然搭上艾前腰侧。
艾前迷蒙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
那手臂脆弱莹白,擦伤的粗粝感却透过薄衣,烙进皮肤。
滚烫的额头抵住她僵硬的肩胛,每一次艰难呼吸都灼烧着颈窝。
她像焊在床板上。
肌肉绷紧,无声尖叫。
颈侧脉搏在断续的气息下狂跳。
手臂猛地一抽。
“唔……”喉间挤出一声粘稠的呻吟。
苏韵晓蜷缩得更紧,向这唯一的热源贴近。
手指蜷起,攥住了艾前腰间一小片衣料。
那细微的拉扯,刺穿了身侧人筑起的平静表面。
不能动,会惊醒她。
艾前咬牙,铁锈味弥漫。
下颌绷得紧紧的。
赖以生存的秩序,被这具滚烫、脆弱、染血的躯体撞击。
陌生的窒息感扼住喉咙。
苏韵晓的呼吸更短促,更烫。
微弱的心跳隔着屏障,敲打紧绷的神经。
悬在空中的手动了。
不是推拒。
带着迟疑,向下挪了半寸。
最终,那只手带着沉重的分量,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赎罪般的僵硬,轻轻地落在了苏韵晓那单薄的、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后背上。
不是拥抱。
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圈护。
掌心下是冰凉的睡衣布料和更冰凉的肌肤骨骼。
触感陌生得令人心悸。
苏韵晓的身体在她手掌落下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喉间溢出一丝模糊的呜咽。
艾前的手掌瞬间僵住,几乎要弹开!
但苏韵晓并没有醒来。
那颤抖过后,她的身体反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彻底地松弛下来。
攥着艾前睡衣布料的手指,也微微松开了力道,却没有放开,只是虚虚地搭着。
一首紧绷蜷缩的肢体,也舒展开来,更深地依偎进艾前身侧那点可怜的、僵硬的热源里。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平稳、温热,均匀地拂在艾前的颈窝和锁骨上。
带着一种全然的、毫无防备的信任。
艾前的手掌,就那么僵硬且固执地搭在苏韵晓的后背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隔着薄薄的布料,一下下地撞击着她的掌心。
悬停的另一只手,也终于缓缓落在了自己身侧。
她笨拙地、以一种完全违背她本能的方式,用那只圈护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点点。
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
窗外的霓虹光斑在灰墙上游移变幻。
床上。
一个在昏沉的睡梦中,终于寻到了港湾,蜷缩在僵硬却固执存在的“热源”旁,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噩梦的余烬己被这笨拙的圈护驱散。
一个在绝对的清醒里,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扭曲的阴影,全身肌肉依旧绷紧,颈窝灼热的呼吸、掌心下微弱的心跳、腰间那点冰凉的拉扯感,交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
长夜无声。
她们以一种奇异的、扭曲的、充满张力的姿势,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