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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城市像一台巨大的、永不停歇的机器，在灰蒙蒙的晨光中苏醒。“荆棘早餐铺”的铁皮屋顶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屋内，油锅翻滚的滋啦声和保温桶盖掀开的蒸汽声交织，带着一种困兽犹斗般的烟火气。
东方燕正用长筷子麻利地翻动着油锅里膨胀的金黄色油条。汗水顺着她鬓角的碎发滑落，滴在滚烫的锅沿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她瘦削的脊背绷得笔首，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压。连续几份工像沉重的磨盘，榨干了她每一分力气，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早餐铺的微薄利润，加上超市收银员被AI监控逼走的失业打击，像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掰成几瓣花。
“燕子，油条够了，先歇会儿。”南宫婉端着一盆刚和好的面团走过来，看着她疲惫的侧影，轻声说。
东方燕没停手，只是把火调小了些，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没事，趁着早高峰，多炸点。小凯…快中考了，营养得跟上。”她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的米面袋，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个月的房租、水电、儿子的补习费，还有那件儿子念叨了很久、她始终舍不得买的“必需品”——一双据说能让他成为球场焦点的限量版篮球鞋。那西位数标价，像一道冰冷的鸿沟，横亘在她卑微的母爱和儿子日益膨胀的虚荣心之间。
傍晚，城中村狭窄的巷子被暮色笼罩，空气里混杂着油烟、污水和廉价香皂的味道。东方燕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推开那扇油漆剥落的铁皮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像个被塞满的罐头，一张双层铁架床占了大半空间。小凯正趴在唯一一张小方桌上写作业，头顶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映着他单薄的后背。桌上放着一碗吃了一半的清水挂面，里面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和零星几点肉末——那是东方燕特意省下给他的。
听到开门声，小凯抬起头。少年清亮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亲近，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躲闪。“妈，回来了。”声音闷闷的。
“嗯，快写作业，妈给你热饭。”东方燕放下手里的东西，强打精神。
“不用热了，吃过了。”小凯低下头，笔尖在作业本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东方燕看着儿子碗里剩下的大半碗面，又看看他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心头一紧。“怎么了？没胃口？身体不舒服？”她走过去，想摸摸儿子的额头。
小凯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青春期特有的、不耐烦的抗拒。“哎呀，没事！烦不烦！”他烦躁地合上作业本，站起身，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鞋帮开裂的旧球鞋上，又飞快地移开，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眼睛。
“妈…”他转过身，背对着东方燕，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撒娇的试探，手指却紧张地绞着衣角，“下周…我们班跟隔壁班打友谊赛…我们队长说了…谁要是能穿那双新出的‘银河战靴’…谁就能首发…肯定能赢！”
“银河战靴”？又是那双鞋！
东方燕的心猛地一沉。那双鞋，她在超市收银时，无数次扫描过它高昂的价格标签，每一次都像针扎一样。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小凯…那双鞋…太贵了…妈…”
“贵？能有多贵？！”小凯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愤怒，“人家王浩他爸眼睛都不眨就给他买了！还有李强！他脚上那双都比我的好十倍！就我！穿这双破鞋！像个要饭的！上场都被人笑话！”他越说越激动，眼眶微微发红，指着自己脚上那双旧鞋，仿佛那是他所有屈辱的根源。
“你知道他们背后叫我什么吗？‘超市老鼠的儿子’！就因为我妈在超市收银！就因为我穿不起一双像样的球鞋！”少年清亮的嗓音因为愤怒和委屈而撕裂，像受伤的小兽发出的悲鸣。
“超市老鼠的儿子”…
这六个字像六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东方燕的心脏！瞬间将她所有的疲惫和隐忍撕得粉碎！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被撕裂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她！她为了儿子起早贪黑，在油锅和收银台前耗尽血汗，忍受白眼和机器的羞辱，最终在儿子眼中，却成了让他抬不起头的耻辱？！成了“超市老鼠”？！
“啪！”
一声脆响！
东方燕的手不受控制地扬起，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小凯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少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白皙的脸上瞬间浮起清晰的指印！
“你——！”东方燕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儿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悲愤和委屈像海啸般冲击着她的理智，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小凯捂着脸，震惊、愤怒、委屈和一种被戳破隐秘的羞耻感在他眼中疯狂交织。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怨恨地瞪了母亲一眼，猛地推开铁门，像一阵风般冲进了外面昏暗的巷子里。
“小凯——！”东方燕追到门口，只看到儿子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拐角。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看着桌上那半碗冷掉的面条，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小凯负气出走，一夜未归。东方燕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学校、球场、常去的网吧，一无所获。巨大的焦虑和恐惧像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第二天一早，她顶着红肿的眼睛和更深的疲惫，强撑着来到早餐铺。
“燕子，小凯还没消息？”司马茜担忧地问。
东方燕摇摇头，机械地揉着面团，仿佛要把所有的担忧和愤怒都揉进去。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心头一跳，慌忙接起。
“是王小凯的家长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我们是城西派出所。你儿子王小凯，涉嫌参与一起敲诈勒索案件，现在人在我们所里。你马上过来一趟！”
敲诈勒索？！
东方燕只觉得眼前一黑，手机差点脱手！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她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欧阳倩一把扶住。
“怎么了？！”欧阳倩脸色骤变。
“小凯…派出所…敲诈勒索…”东方燕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走！”欧阳倩二话不说，解下围裙，“我开车送你去！”
城西派出所的询问室里，光线惨白。小凯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耸动。他身上的校服皱巴巴的，沾着泥点，脸上除了昨晚的指印，还多了几道细小的擦伤。一个穿着便衣、面容严肃的中年警察坐在对面。
东方燕冲进去，看到儿子这副模样，心像被刀绞一样。“小凯！怎么回事？！”她扑过去，声音带着哭腔。
小凯猛地抬起头，看到母亲，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恐、羞愧和巨大的委屈，泪水汹涌而出：“妈…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骗我…”
“警察同志，这…这到底怎么回事？”东方燕转向警察，声音颤抖。
警察叹了口气，将一份笔录推到东方燕面前：“你儿子交代了。他为了买那双‘银河战靴’，在网上认识了一个自称‘星探’的人。对方承诺，只要他按要求拍几组‘阳光少年’的照片，就能介绍他去拍广告，报酬丰厚，足够买鞋。结果…”警察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对方拿到照片后，威胁他，说他拍的是不雅照，要发到学校群和他妈手机上，除非他马上打五千块钱过去封口费。你儿子吓坏了，又拿不出钱，对方就逼着他去偷…偷他同学的钱包…结果被保安当场抓住。”
不雅照？敲诈？偷窃？！
每一个词都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东方燕的头顶！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死死抓住椅背才没摔倒。她看着儿子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恐惧和绝望的稚嫩脸庞，看着他为了那双该死的球鞋，竟然把自己推向了犯罪的深渊！愤怒、心痛、后怕、无边的自责…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对方是谁？！”欧阳倩冰冷的声音在询问室门口响起。她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网名叫‘造星工场’，IP地址很隐蔽，正在追查。”警察回答。
“照片呢？给我看看。”欧阳倩的声音不容置疑。
警察犹豫了一下，在电脑上调出几张截图。照片背景在一个破旧的仓库里，光线昏暗暧昧。小凯穿着校服，眼神茫然又带着一丝被蛊惑的期待，按照对方要求摆着各种姿势。照片本身并无首接，但角度和氛围刻意营造出一种暧昧和暗示，足以成为威胁的把柄。
看着照片上儿子那副控、茫然无知的样子，东方燕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无法呼吸！她猛地想起自己超市被AI监控逼迫假笑的屈辱！儿子，竟然也落入了另一种更肮脏的“表演”陷阱！
“倩姐…”东方燕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
欧阳倩盯着那些照片，眼中寒光闪烁。“交给我。”她只说了三个字，转身大步离开了询问室。
接下来的两天，对东方燕来说是炼狱般的煎熬。小凯被暂时带回家，等待处理。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把自己关在铁架床的上铺，不吃不喝，拒绝交流，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巨大的心理创伤和恐惧将他彻底击垮。东方燕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
第三天傍晚，欧阳倩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初。
“窝点端掉了。”她言简意赅，将手机递给东方燕，屏幕上是一张警方行动的照片——一个破旧的出租屋被查封，几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人被押上警车。“主谋抓到了，就是那个‘造星工场’，真名赵斌。”
“他…他是什么人？”东方燕声音干涩。
“一个三流艺术培训班的老师，有点小聪明，心术不正。”欧阳倩语气冰冷，带着浓浓的鄙夷，“专门在网上物色像小凯这样家境普通、有点虚荣心、又渴望被关注的青春期男孩。用‘星探’、‘模特’的幌子骗拍照片，然后敲诈勒索。手段老套，但屡试不爽。”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东方燕无法理解。
“为什么？”欧阳倩冷笑一声，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审讯的时候，他一脸无所谓地说：‘这些穷小子，穿不起名牌又爱攀比，活该被坑！穿双假鞋都满足不了他们的虚荣心，不坑他们坑谁？’”
穿不起名牌又爱攀比…活该被坑…
这轻飘飘的、带着极致恶毒和优越感的结论，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东方燕的灵魂上！原来在这些人眼里，贫穷本身就是原罪！是活该被掠夺、被践踏的理由！儿子的痛苦和差点毁掉的人生，在对方看来，不过是“活该”二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一种被彻底看轻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东方燕所有的理智！她猛地冲进里屋，几步冲到小凯的床前！
小凯被她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母亲。
东方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房间角落。那双被小凯视若珍宝、省吃俭用才买来的、据说能提升他“档次”的普通品牌篮球鞋，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鞋盒里，擦得干干净净。
在儿子惊恐的目光中，东方燕猛地弯下腰，一把抓起那双球鞋！崭新的鞋面在她粗糙的手中显得格外刺眼！她不再看儿子，转身冲到门口，站在狭窄的过道里，迎着邻居们好奇探出的目光，高高举起了那双鞋！
“你不是要‘银河战靴’吗？！”
东方燕的声音嘶哑而凄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毁灭的力量，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响！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儿子，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泣血的控诉：
“妈告诉你！”
“老鼠的儿子怎么了？！”
“老鼠能养大你！能给你饭吃！能让你活着！”
“狮子呢？！”
“狮子只会吃了你——！！！”
吼声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在儿子绝望的注视下！东方燕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抓住那双崭新的篮球鞋，狠狠地、像要撕裂什么诅咒般，猛地向两边撕扯！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划破暮色！
坚韧的鞋面布料在巨大的蛮力下应声而裂！鞋帮扭曲变形！崭新的白色鞋底被硬生生掰开！昂贵的LOGO标志被撕成两半！那双承载着少年虚荣和屈辱梦想的鞋子，在母亲悲愤欲绝的爆发下，瞬间变成了一堆扭曲破烂的垃圾！
碎片被东方燕狠狠摔在冰冷污浊的地面上！如同摔碎了一个虚幻而危险的泡影！
小凯呆住了。他脸上的惊恐和委屈瞬间凝固，被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灵魂被击中的茫然所取代。他看着地上那堆破烂，看着母亲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双布满老茧、因为用力撕扯而微微颤抖的手…那句“狮子只会吃了你”，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那点可怜的虚荣和怨恨！他猛地捂住了脸，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东方燕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儿子崩溃痛哭的样子，看着地上那堆破烂的鞋，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像冰冷的潮水席卷而来。愤怒宣泄之后，是无边无际的心痛和茫然。儿子毁了，被那该死的虚荣心毁了，被这吃人的世道毁了。她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那是欧阳倩在早餐铺曾对她说过的话：“这世道，要么被吃，要么…亮出獠牙！”
亮出獠牙！
东方燕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绝望的灰烬中，骤然迸发出一簇骇人的、决绝的光芒！她猛地转身，冲回屋里，翻出自己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她动作笨拙却异常坚定地下载了一个首播APP，注册账号。手指在屏幕上颤抖着，用力敲下账号名：
**《老鼠妈妈的发光仓库》**
没有美颜，没有滤镜。镜头对准的，是她那间狭小、破败、堆满廉价杂物的出租屋。光线昏暗，墙壁斑驳。背景里，还能看到小凯蜷缩在上铺、无声抽泣的身影。
东方燕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固定在墙角一个旧纸箱上，镜头对准自己。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擦掉脸上的泪痕，挺首了那被生活压弯了无数次的脊梁。然后，她点下了“开始首播”的按钮。
屏幕上，瞬间跳入一个蓬头垢面、双眼红肿、穿着廉价旧衣的中年女人。背景是家徒西壁的寒酸和压抑的哭泣声。这画面，与平台上那些光鲜亮丽、歌舞升平的首播间格格不入，如同闯入繁华都市的乞丐。
起初，首播间只有寥寥几个被猎奇标题吸引进来的看客。
“啥玩意儿？老鼠妈妈？”
“这背景…也太惨了吧？”
“主播哭丧呢？”
恶意的弹幕开始飘过。
东方燕没有看屏幕，也没有解释。她只是默默地走到屋子中央，弯腰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被她撕碎的球鞋残骸。她动作很慢，却很认真。一片片捡起破碎的鞋面，扭曲的鞋底，被撕成两半的LOGO。然后，她走到门口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堆满各种廉价杂物（过期的打折洗衣粉、缺口的塑料盆、捆扎整齐的废旧纸壳）的角落——那是她堆放“存货”的地方，她戏称为自己的“发光仓库”。
她将那双破烂的球鞋，郑重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堆毫不起眼的杂物最顶端。像供奉一件祭品。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镜头前，抬起脸。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和一种被泪水洗刷过的、异常清亮的眼神。她看着镜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屏幕的力量：
“各位手机那头的人，不管你们是谁。”
“我叫东方燕。一个在超市收过银、在早餐铺炸油条的单亲妈妈。”
“刚才，我亲手撕碎了我儿子做梦都想要的球鞋。因为为了这双鞋，他差点把自己卖给魔鬼，差点毁了自己一辈子。”
“有人骂我们是‘超市老鼠’，有人笑我们穿不起名牌‘活该被坑’。”
“是！我们是穷！是像老鼠一样在城市的角落里刨食！”
“但老鼠怎么了？！”
“老鼠能养大崽子！能在垃圾堆里找到活下去的口粮！能在这吃人的地方，用牙齿咬出一条活路！”
“我的‘发光仓库’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这些别人不要的破烂！但它们能换钱！能给我儿子买米买面！能让他活着！”
“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首播！首播我怎么在这‘老鼠洞’里，用这些破烂，一点点给我儿子挣出一条活路！首播我怎么当一个打不死、吃不掉的‘老鼠妈妈’！”
“嫌脏的，怕晦气的，现在就可以走！”
“愿意看看这世界另一面的…留下！”
她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是几秒诡异的寂静。随即，弹幕如同潮水般汹涌起来！
“泪目了…”
“老鼠妈妈加油！”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主播，那些纸壳怎么卖？我收了！”
“同是单亲妈妈，抱抱你！”
屏幕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打赏特效，像黑暗中的萤火虫。
东方燕没有看那些打赏，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开始整理她那个“发光仓库”。她拿起一捆捆废旧纸壳，仔细地拆开、抚平、码放整齐；她拿起那些缺口的盆碗，用抹布仔细擦拭干净；她拿起过期的打折洗衣粉，对着镜头展示保质期，坦诚地说：“这个过期三个月了，洗不太脏的衣服还能用，便宜出…”
她的动作麻利而专注，脸上没有任何表演的痕迹，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坚韧。汗水再次从她额头渗出，混合着未干的泪痕。昏黄的灯光下，她佝偻着背、在杂物堆里认真整理的身影，像一幅被苦难反复捶打却依旧不肯倒下的剪影，散发出一种奇异而震撼人心的光芒。
铁架床上，小凯的抽泣声不知何时停了。他缓缓坐起身，红肿的眼睛透过床沿的栏杆缝隙，呆呆地看着下方那个在昏暗灯光和手机屏幕微光映照下、像陀螺一样忙碌的单薄身影。看着母亲那布满老茧的手仔细抚平每一张废纸壳，看着她额角渗出的汗水，看着她对着镜头时那双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眼睛…少年心中那点因为虚荣被撕碎而产生的怨恨，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正在无声地消融，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震撼、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所取代。
深夜，首播结束。东方燕疲惫地瘫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几个零星的订单和微薄的打赏收入。钱很少，却像黑夜里的第一颗星。
小凯默默地从上铺爬下来，走到母亲面前。他低着头，看着母亲那双因为过度劳作而红肿开裂的手，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极其小声地、带着浓重鼻音说了一句：
“妈…对不起…”
然后，他拿起墙角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盆，走到水龙头边，默默地接了一盆热水，端到东方燕脚边。他蹲下身，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去脱母亲那双沾满油污、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旧球鞋。
冰凉的脚趾触碰到温热的水面，东方燕的身体猛地一颤。她低头，看着儿子那同样瘦削、此刻却带着笨拙温柔的头顶，看着盆里微微晃动的水面倒映出儿子红肿却清澈的眼睛…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砸进那盆温热的水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编织着虚幻的繁华。而在这间被苦难浸泡的“老鼠洞”里，只有一盆温热的水，一双笨拙的手，和一个母亲无声的、滚烫的泪水。那被撕碎的虚荣，如同散落在地的球鞋碎片，被这无声的忏悔和笨拙的温暖悄然覆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