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花的指尖还沾着方才任务时蹭的泥,此刻正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从村口往洪伯家走的路上,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滑,她盯着自己在墙根下摇晃的影子,终于开口:“俊子,我今早明明用麻绳把祠堂门栓死了。”
洪俊的脚步顿了顿。
他白天跑任务时蹭破的膝盖还渗着血,此刻却把伤腿往她那边偏了偏,替她挡住墙根凸起的砖:“我看见你系了三个死结。”
晚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带着点秋夜特有的凉。
林翠花摸了摸腰间发烫的泥偶——那是今早她用后山的胶泥捏的镇物,本想防着李导演使坏,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隔着粗布裤腰烙得她生疼:“泥偶从晌午开始就不对劲。刚才在村口,我摸它的时候……”她喉结动了动,“它在抖,像有什么东西在撞。”
洪俊突然停住脚步。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把林翠花额前的碎发吹得乱飞。
月光落在他眼底,像落进深潭的星子:“所以你刚才看祠堂的眼神不对。我就说嘛,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对着扇破门发呆。”他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指腹擦过她冰凉的耳垂,“走,先找洪伯。他在村里住了五十年,祠堂的事,他准知道些什么。”
洪伯家的灯还亮着。
窗纸上映着个佝偻的影子,正捧着搪瓷杯来回踱步。
林翠花叩门时,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洪伯总说老门有灵性,却不知是真是假。
“伯,我们想问问祠堂的事。”林翠花首截了当。
她注意到洪伯手里的搪瓷杯在抖,茶渍沿着杯壁淌下来,在他青布裤上晕开个深褐色的圆。
洪伯的目光猛地缩成一点,像被人戳了脊梁骨似的踉跄两步,后腰重重磕在八仙桌上。
桌上的煤油灯晃了晃,灯芯“噼啪”炸出个火星:“你们……你们去祠堂做什么?”
“今傍晚门自己开了。”洪俊扶住他的胳膊,声音放得很轻,“伯,我们就想知道个底。您要是不愿意说……”
“不是不愿意!”洪伯突然拔高了声音,惊得梁上的老燕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他喉结上下滚动,布满老茧的手哆哆嗦嗦摸进里衣口袋,摸出个红布包,“这是我奶奶传给我的护身符,用雷击枣木刻的。”他把布包塞进林翠花手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节,“进去别乱摸,别乱看。要是看见穿青衫的……”他突然顿住,喉间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快跑。”
林翠花捏着红布包,能摸到里面硬物的轮廓——是个刻着符文的小木块,还带着洪伯体温的余温。
她抬头时,正撞进洪伯的眼睛里。
那双眼像是两口枯井,深不见底的黑里泛着点水光:“伯,您是不是……”
“回吧!”洪伯突然转身背对着他们,抬手抹了把脸,“月亮升到东墙根就别去了。快回!”
祠堂的红门在夜色里像摊凝固的血。
林翠花站在三步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每一下都撞得泥偶发烫。
洪俊的手从后面覆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手背渗进骨头:“我数三二一,一起推?”
“一。”
“二。”
“三。”
门轴发出的声响比白天更刺耳,像有人用指甲刮过玻璃。
阴冷的风裹着霉味涌出来,林翠花打了个寒颤,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
洪俊摸出打火机点燃随身带的蜡烛,昏黄的光里,供桌上的香炉积着半寸厚的灰,香灰呈奇怪的螺旋状,像是被什么东西搅过。
“看墙上。”林翠花的声音发紧。
她指着正中央的画像——那是个穿青衫的男人,眉目与她有七分相似,眼角一颗泪痣格外醒目。
画框边缘刻着“林守正 光绪三十年立”的字样,可画像的颜色却鲜艳得反常,像是刚画上去不久。
洪俊的蜡烛突然晃了晃。
他下意识把林翠花往身后带了半步,可她却往前凑了凑。
画像里的男人眼睛似乎动了动,在烛火的跳跃中,眼尾的泪痣竟泛着淡淡的红,像滴要落下来的血。
“咔嗒。”
林翠花猛地转身。
供桌下的木箱不知何时开了条缝,露出里面泛着铜绿的锁——那锁她认识,是今早她亲手锁上的。
此刻锁扣却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掰开的,金属扭曲的痕迹还泛着冷光。
“别碰。”洪俊的声音带着少见的严厉。
他抓住她要伸出去的手,指腹重重按在她腕间的脉搏上,“你泥偶都烫成这样了,灵力肯定快耗光了。”
林翠花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在抖。
泥偶贴着皮肤的地方己经红了一片,像被火钳烙过的印记。
她刚要说话,祠堂的房梁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爬过。
“跑!”
这是林翠花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
她拽着洪俊的手腕往门外冲,蜡烛“啪嗒”掉在地上,火光在青砖上拖出条晃动的影子。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供桌倒了,又像是……有人在拍掌。
门在他们身后“轰”地关上。
林翠花撞在门板上,抬头时,月光正从瓦缝里漏下来,照在她和洪俊交握的手上。
可那光却像被什么东西揉碎了,模模糊糊的,连影子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村东头的老槐树不见了。
平时总蹲在树下打盹的黄狗不见了。
连洪伯家窗纸上的影子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漫过脚踝的雾气。
青灰色的雾,像被揉皱的棉絮,无声无息地漫过石磨,漫过篱笆,漫过他们的裤脚。
雾里飘着股甜腥的味道,像是腐烂的桃花,又像是……血。
林翠花听见洪俊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低头看向交握的手——他们的指尖,正渗出细密的血珠,顺着指缝滴进雾里,瞬间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雾气还在往上漫。
漫过膝盖,漫过腰,漫过肩膀。
最后一缕月光被雾吃掉时,林翠花听见祠堂里传来一声轻笑。
像极了画像里那个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