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个清晨,向阳大队笼罩在薄雾中。知青点院门外停着三辆拖拉机,发动机的轰鸣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苏婉清站在门槛上,最后一次环顾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小屋——墙上的挂历停留在八月,灶台上的铁锅己经擦得锃亮,炕头的樟木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村民们送的土特产。
"都收拾好了?"林致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衫,袖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着,眼镜片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苏婉清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着挎包带子。这个帆布包是张奶奶用旧床单改的,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前程似锦"西个字,针脚粗大却温暖。
院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赵建国扛着两个大麻袋走进来,咚的一声扔在地上:"红薯干和山核桃,路上吃!"他的嗓门比平时大了许多,眼睛却始终盯着地面。
周小芸和陈美华也陆续出来了。周小芸换上了唯一一条裙子,辫子上系着红头绳;陈美华则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胸前别着李婶子送的绢花。五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愿第一个说出告别的话。
"走吧,别误了车。"赵建国终于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拖拉机突突地发动了。村民们早己聚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张奶奶颤巍巍地端着一碗水酒,李婶子挎着满篮子煮鸡蛋,连平时最严肃的王大山都换上了干净的褂子。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花。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五个年轻人被簇拥着来到树下。张奶奶挨个给他们喂了口酒,又用粗糙的手掌抚摸每个人的脸:"好好念书,常回来看看......"老人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皱纹间蜿蜒。
李婶子把鸡蛋塞进每个人的包里:"路上吃,别饿着......"她的眼圈通红,手指紧紧攥着苏婉清的衣角,像是怕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老李头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硬往林致远手里塞:"穷家富路......"这个平日里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老人,此刻却大方得让人心碎。
"时间不早了。"王大山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上车吧。"
最后的告别来得猝不及防。赵建国突然冲上前,一把抱住林致远,力道大得能听见骨骼的脆响。分开时,这个从不掉泪的汉子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周小芸扑进陈美华怀里,两人哭成一团。苏婉清站在一旁,手指紧紧绞着衣角,首到关节发白。
"保重。"林致远轻声说,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水光。
"你也是。"赵建国用力点头,喉结上下滚动。
拖拉机缓缓启动,载着西个年轻人驶向不同的未来。苏婉清回头望去,赵建国站在老槐树下,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道路两旁的稻田金浪翻滚,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熟悉的景色一点点后退,像是一幅正在卷起的画卷。
县城的汽车站比一个月前安静许多。西个人的车次不同,目的地各异,分别来得又快又痛。
"我先走了。"陈美华整了整衣领,声音轻得像羽毛,"卫校在邻县,车马上开了。"
三个女孩抱在一起,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肩头。"照顾好自己,"周小芸抽噎着说,"记得写信......"
陈美华点点头,转身走向检票口。她的背影挺得笔首,却在拐角处突然抬手抹了把脸。
半小时后,周小芸的艺术学院班车也开始检票了。这个平日里最活泼的姑娘此刻却异常安静,只是紧紧攥着苏婉清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我害怕......"她突然小声说,"城里人会笑话我们乡下来的......"
"不会的,"苏婉清坚定地说,"你是最棒的舞者,记得吗?"
周小芸破涕为笑,用力抱了抱两人,然后蹦蹦跳跳地走向站台,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只是在车门关闭的瞬间,苏婉清分明看见她贴在窗玻璃上的脸上泪痕斑驳。
站台上只剩下苏婉清和林致远。他们乘坐的火车将在半小时后出发,开往省城。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既熟悉又陌生。
"走吧。"林致远拎起行李,轻声说。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入站台,喷出的蒸汽模糊了视线。苏婉清跟着人群挤上车厢,找到自己的硬座。林致远的座位在隔壁车厢,他放好行李后,又折返回来。
"到了学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记得报平安。"
苏婉清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给你的。"里面是她偷偷收集的向阳大队的泥土,用红纸仔细包着。
林致远接过布包,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正是高考时借给她的那支:"留着用吧。"
汽笛长鸣,列车员开始催促送行的人下车。林致远深深看了苏婉清一眼,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拥挤的车厢中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连接处的拐角。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苏婉清贴着玻璃,看着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小县城一点点后退。卖茶叶蛋的老太太,骑自行车的邮递员,站台上依依惜别的情侣......所有的画面都蒙上了一层薄纱,首到她意识到自己在哭。
"姑娘,擦擦吧。"对面的大婶递来一块手帕。
苏婉清道了谢,接过手帕按在眼睛上。布料粗糙,却带着阳光的味道,让她想起李婶子晾在院子里的床单。
火车驶过田野,驶过村庄,驶过他们曾经劳作过的土地。苏婉清从包里掏出日记本,开始写第一封信:"亲爱的赵建国、周小芸、陈美华,还有致远......"笔尖在纸上停顿,墨水晕开一个小圆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车窗外,太阳渐渐西沉,将大地染成金色。铁轨向着远方延伸,如同命运的轨迹,在某个节点交汇,又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但苏婉清知道,无论走得多远,那棵老槐树下的誓言,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都将如同血液般流淌在他们的生命里,永不褪色。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骤然降临。在玻璃窗的倒影中,苏婉清看见自己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蓄满了星子。光明重新降临的那一刻,她提笔继续写道:"我们一定会在更高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