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苏婉清的手指还紧紧攥着钢笔,指节泛白。监考老师从她手中抽走试卷的瞬间,一种奇异的空虚感突然袭来,仿佛身体某部分被硬生生剥离。她木然地收拾着文具,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闪回——煤油灯下熬夜整理笔记的夜晚,暴雨中抢救复习资料的疯狂,村民们送行时塞来的煮鸡蛋......
"婉清!"周小芸的声音从教室外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我最后那道化学题做出来了!"
走廊上挤满了刚结束考试的考生,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抱头痛哭,还有人呆若木鸡地靠在墙边。苏婉清看见赵建国蹲在楼梯转角,手里捏着一团皱巴巴的草稿纸,脸上的表情介于哭和笑之间。
"怎么样?"她轻声问。
赵建国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最后十分钟改了三道选择题,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林致远从人群中挤过来,眼镜片上沾着汗渍,白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赵建国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高大的汉子红了眼眶。
五个人随着人流缓缓挪出教学楼。六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照得人睁不开眼。校门口挤满了等待的家长,有人举着冰棍,有人捧着鲜花,还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跪在地上烧香。苏婉清突然感到一阵鼻酸——他们的"家长"是七十里外向阳大队的村民们,此刻或许正在田头劳作,心里却惦记着这几个远行赶考的孩子。
"我们去哪?"陈美华小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先回招待所吧,"林致远看了看天色,"明天一早的车回村里。"
县城的招待所简陋却干净。五个人挤在三人间里,周小芸和陈美华睡床,三个男生打地铺。入夜后,赵建国突然从被窝里爬起来,摸出皱巴巴的草稿纸:"不行,我得把记得的题目都写下来,估估分......"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五个人围成一圈,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拼命回忆着每一道题的细节。林致远负责理科,苏婉清负责文科,周小芸则记下自己拿不准的题目。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偶尔爆发的小声争论很快又变成压抑的叹息。
"政治那道多选题......"
"是选ACD!课本第......"
"完了,我少选了个C......"
天蒙蒙亮时,他们才精疲力竭地睡去,地上散落着写满公式和答案的草稿纸。苏婉清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一条无尽的走廊里奔跑,两侧是无数扇门,每推开一扇,里面都是考场,而她永远在迟到边缘挣扎。
回到向阳大队的那天,全村人都聚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张奶奶颤巍巍地端来绿豆汤,李婶子塞给他们刚摘的黄瓜,连一向严肃的生产队长王大山都破天荒地拍了拍林致远的肩膀。这种无声的关怀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头发烫。
等待成绩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表面上,生活恢复了往常的节奏——下地干活、教夜校、帮村民修农具。但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随时可能断裂。苏婉清发现自己经常走神,锄头举到一半突然僵在半空;林致远修农机时越来越沉默,常常盯着某个零件出神;赵建国则变得异常勤快,像是要用体力劳动麻痹自己。
七月中旬的一个午后,苏婉清正在河边洗衣服,突然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响起刺耳的电流声。她的心脏猛地收缩,肥皂从指间滑落,顺流而下。
"全体社员注意......"王大山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不寻常的激动,"高考成绩......出来了......"
世界在那一刻突然静止。苏婉清感到血液冲上太阳穴,耳边嗡嗡作响。她机械地拧干衣服,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水珠溅了一身。回村的路上,她看见同样魂不守舍的周小芸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辫子上还挂着几片草叶。
知青点院门外己经围满了人。王大山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一份电报,脸上的表情难以解读。苏婉清的目光越过人群,与林致远相遇。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不安的光。
"念到名字的过来拿成绩单,"王大山清了清嗓子,"林致远,总分412,全县第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林致远却像没听见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首到苏婉清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接过成绩单时,手指微微发抖,纸页在风中哗啦作响。
"苏婉清,398分......"
"周小芸,376分......"
"陈美华,362分......"
每念一个名字,欢呼声就更高一分。村民们争相拍打知青们的肩膀,孩子们兴奋地围着他们转圈。苏婉清盯着成绩单上那串数字,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这个分数,应该够上师范了......
"赵建国......"王大山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285分......"
欢呼声戛然而止。苏婉清转头寻找赵建国的身影,发现他站在人群最外围,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似哭似笑的尴尬状态。他接过成绩单时,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
"建国!"周小芸想追上去,却被林致远拦住了。
"让他静一静。"
那天的庆祝晚宴,赵建国没有出现。村民们带来了自家最好的食物——张奶奶炖的老母鸡,李婶子包的韭菜饺子,老李头珍藏的地瓜烧。饭桌上觥筹交错,笑声不断,但总有一把椅子空着,像是房间里的大象,谁都不愿提及。
夜深人静时,苏婉清端着一碗饺子来到仓库。借着月光,她看见赵建国坐在草垛上,手里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成绩单。
"吃点东西吧。"她把碗递过去。
赵建国接过碗,却只是机械地搅动着饺子:"我早该知道的......"他的声音沙哑,"初中都没念完,还妄想考大学......"
"你己经很厉害了,"苏婉清在他身边坐下,"三个月从零开始......"
"有什么用?"赵建国突然提高了声音,"还是不够!"他猛地站起来,碗里的饺子撒了一半,"你们都要走了,就剩我一个人......"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苏婉清心里。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月光下,赵建国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肩膀垮塌着,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第二天清晨,苏婉清在河边找到了赵建国。他正在劈柴,斧头抡得虎虎生风,汗水浸透了背心。看到苏婉清,他停下动作,用袖子抹了把脸。
"我想好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我打算承包村西那片果园。"
苏婉清惊讶地看着他。
"昨晚我想了一宿,"赵建国把斧头楔进木墩,"考不上大学,日子还得过。这些年跟老王头学了点果树栽培,应该能行。"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等你们放假回来,就有新鲜水果吃了。"
苏婉清突然鼻子一酸。这个看似粗犷的汉子,在梦想破碎后,第一反应不是自暴自弃,而是为朋友们筹划未来的相聚。她想起三年前初到向阳大队时,正是赵建国手把手教她辨别野菜,在她想家哭鼻子时变魔术般掏出野山楂哄她开心。
"你会成功的,"她轻声说,"比我们任何人都成功。"
赵建国摇摇头,重新抡起斧头:"去吧,你不是要查录取线吗?"
回到知青点,林致远正趴在桌上研究一份报纸,上面印着各大院校的预估分数线。看到苏婉清进来,他推了推眼镜:"你的分数上省师范稳了。"
"你呢?"
"应该能进工学院。"他的声音平静,眼睛却亮得惊人。
周小芸旋风般冲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封信:"我哥来信了!艺术院校的分数线比普通大学低,我有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在期待与忐忑中缓慢流逝。每天清晨,都有人自发去公社等邮递员;每次听到自行车铃声,五个人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村民们比他们还着急,张奶奶甚至去庙里求了签,回来说菩萨保证都能考上。
八月初的一个傍晚,邮递员终于带来了那封印着红字的信封。苏婉清接过录取通知书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省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这行烫金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林致远被省工业大学录取,周小芸考上了艺术学院,陈美华则被地区卫校录取。只有赵建国的信箱空空如也,但他却表现得比谁都高兴,甚至自掏腰包买了挂鞭炮,在知青点门口放得震天响。
"我就知道你们能行!"他挨个拍打每个人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人龇牙咧嘴,"给向阳大队长脸了!"
那天晚上的告别宴比过年还热闹。村民们几乎搬空了家里的存货,院子里摆满了各色菜肴。张奶奶抹着眼泪给每个人塞了一包家乡土;李婶子连夜赶制了几双鞋垫;老李头则贡献出珍藏多年的老酒。就连一向抠门的刘寡妇都送来了自己绣的枕套。
酒过三巡,王大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着酒杯:"你们这些娃......"他的声音哽住了,"给村里带来了......"话没说完,这个铁打的汉子突然红了眼眶,一仰脖灌下整杯酒。
夜深了,宴席散尽。五个年轻人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望着满天繁星,谁都不愿去睡。明天这个时候,知青点就会空了大半,曾经朝夕相处的五个人将各奔东西。
"我们约定,"周小芸突然说,声音里带着醉意,"每年今天,都回来聚聚。"
"一定。"林致远轻声应道。
赵建国没说话,只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月光下,他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