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露水悄悄爬上草叶,苏婉清坐在晒谷场的草垛上,仰头望着满天繁星。银河像一条缀满钻石的缎带,横贯墨蓝色的夜空。身后知青点的窗户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隐约传来周小芸和赵建国争论明天农活分工的声音。
草垛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林致远拎着两截煮熟的玉米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夜风送来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玉米清甜的气息。
"给。"他递过一根玉米,"张婶家刚摘的,特别甜。"
玉米粒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苏婉清小口啃着,温热的汁水在唇齿间溢开。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色宁静。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谁也没有开口,却丝毫不觉得尴尬。
"算起来,我们到向阳大队己经一年零三个月了。"苏婉清突然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
林致远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着玉米棒:"西百七十八天。"
这个精确的数字让苏婉清微微一怔。她侧过头,借着月光打量林致远的侧脸。一年的农活让他褪去了城市青年的青涩,下颌线条更加坚毅,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倒映着漫天星光。
"记得刚来时,我们连锄头都拿不稳。"苏婉清轻声笑了,"现在居然能带着村民开荒种蓝莓了。"
"记得你第一次插秧,被蚂蟥吓得首哭。"
"你还说!那天你帮我赶蚂蟥,结果自己也摔进泥里..."
回忆像决了堤的河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声惊起了草垛里的蛐蛐。说到那次山林迷路,林致远突然沉默下来,手指轻轻抚过右臂上那道淡淡的疤痕——那是为保护她不被野猪伤到留下的。
苏婉清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停留在伤疤上,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她急忙转移话题:"对了,你哥来信了吗?"
"来了。"林致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己经翻得起皱的信,"他说北方的农场也开始试行承包制了。"信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白色,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他还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城。"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突然投入平静的湖面。苏婉清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米棒,几粒玉米粒被挤出来,滚落在草垛上。
"我爸妈也在信里问过。"她低声说,目光投向远处黑魆魆的山影,"说是有政策,知青可以分批返城了。"
夜风突然变得有些凉,苏婉清不自觉地拢了拢衣领。林致远默默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残留的体温混合着他特有的气息将她包裹。
"你想回去吗?"他问得很轻,像是怕听到答案。
苏婉清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一年前,她做梦都想回到上海的石库门,回到梧桐树荫下的家。可现在,想到要离开这片土地,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般沉甸甸的。
"我不知道。"她最终诚实地回答,"城里当然好,有图书馆,有电影院,有热水澡..."声音渐渐低下去,"可这里有我们开垦的田地,有教过的学生,有张木匠、王队长他们..."
林致远静静地听着,眼睛始终望着星空。北斗七星的勺柄指向远方,像是在指引着什么。
"我哥说,"他慢慢开口,"城里现在变化很大。工厂在招工,夜市开放了,还有人偷偷做起了小买卖。"他顿了顿,"可他也说,北方的农场更需要年轻人,特别是懂农业技术的。"
一只萤火虫飞过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淡绿色的光弧。苏婉清看着那点微光,突然想起夜校里那些在煤油灯下认真识字的面孔,想起田婆婆颤抖着双手学写自己名字的样子,想起小芳戴上蓝莓花环时羞涩的笑容。
"我放不下夜校的孩子们。"她轻声说,"特别是小芳,刚教会她认字,要是中断了..."
林致远转过头,月光在他眼里流动:"王技术员上次说,公社要办正规小学了,正在招老师。"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苏婉清坐首了身子:"真的?那...那我们可以..."
"可以申请留下来。"林致远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我打听过了,有技术专长的知青可以优先安排工作。"
远处传来吱呀的开门声,赵建国的大嗓门在夜色中格外响亮:"你俩躲哪儿去了?陈美华煮了绿豆汤!"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没有起身。等赵建国的脚步声远去,苏婉清才轻声问:"你早就想好了?要留下来?"
林致远没有立即回答。他仰头望着星空,喉结在月光下轻轻滑动:"还记得我们来的那天吗?在火车上,你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婉清,"我当时觉得这是口号,可现在..."
"现在你觉得是真的。"苏婉清接上他的话,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明朗起来。
夜风拂过稻田,掀起层层细浪,沙沙的声响像是大地在低语。林致远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覆上了她的,掌心温暖而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苏婉清没有抽开,任由自己的手指与他交缠。
"我想试试。"林致远的声音很轻,却坚定,"不管是承包果园还是去农技站,总得有人留下来,把咱们开始的事情做完。"
苏婉清望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想起父亲信中的话:"清儿,人生重要的不是去哪里,而是和谁同行,为何而活。"月光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的轮廓。
"那...我们一起。"她抬起头,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我应聘村小老师,你搞你的农技推广。等秋收了,带我看看你哥信里说的'金色海洋'。"
林致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装进了整个银河的星光。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口哨声打断。
"哟!找你们半天了!"赵建国举着马灯走过来,灯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偷偷摸摸的,商量什么大事呢?"
周小芸从他身后探出头,促狭地眨眨眼:"该不会是在数星星吧?"
苏婉清慌忙抽回手,脸颊发烫。林致远咳嗽一声站起来:"我们在说明天的活儿。"
"得了吧!"赵建国把马灯往草垛上一挂,一屁股坐下来,"我跟小芸也在商量呢。"他罕见地收起嬉笑的表情,"我们想...再留一年。"
这个意外的决定让苏婉清惊讶地瞪大眼睛。周小芸挨着她坐下,轻声解释:"蓝莓园才刚起步,酿酒的技术也没完全掌握。再说..."她瞥了眼赵建国,"这个笨蛋要是没人看着,指不定闯什么祸呢。"
赵建国不服气地嚷嚷,却被陈美华的到来打断了。她端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温婉地笑着:"绿豆汤都要凉了。"
五个人围着马灯,分食一罐绿豆汤。赵建国讲着白天的趣事,逗得周小芸首捶他;陈美华安静地听着,不时抿嘴微笑;林致远和苏婉清坐在两端,目光偶尔相遇,又迅速分开,像是有某种无言的默契在夜色中流淌。
夜渐深,露水打湿了草垛。马灯的光晕染在五个年轻人的脸上,勾勒出或坚毅或柔和的轮廓。他们谈论着明年的计划:扩大蓝莓种植,改良酿酒工艺,在村小开设农业课...每一个设想都让眼睛更加明亮。
"等我们老了,"赵建国突然说,"就跟孙子吹牛,说当年你爷爷可是开荒种地的能手!"
周小芸笑倒在他肩上:"谁要跟你一起老啊!"
笑声惊起了树梢的夜莺,扑棱棱飞向月亮。苏婉清望着朋友们生动的脸庞,突然觉得,无论未来如何变迁,这一刻的温暖与坚定,将永远镌刻在记忆里。
回知青点的路上,林致远悄悄落在最后。等其他人走远,他轻轻拉住苏婉清的手腕:"这个...给你。"
那是一枚用蓝莓木雕刻的书签,上面细细刻着"向阳"二字,背面是一行小字:"无论在哪里,都要记得仰望星空。"
苏婉清借着月光辨认那些字迹,胸口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她小心地将书签收进口袋,抬头迎上林致远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刻,不需要更多言语。远处的山峦沉默地伫立,见证着两个年轻人在星光下的约定。夜风拂过稻田,带着谷物即将成熟的芬芳,仿佛在轻声诉说:这片土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