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后的第七天,晒谷场上堆满了各家各户晾晒的被褥和衣物。苏婉清抱着一摞修补好的课本穿过人群,不时有村民向她打招呼:"苏老师,今晚放电影不?"
"放!"她笑着回应,"新到的片子,《闪闪的红星》!"
这个意外的"文化传播"活动始于三天前。当时公社派来慰问的放映队发现放映机坏了,是林致远和陈卫东熬了一整夜修好的。作为回报,放映队留下了几部胶片和简易的放映手册。
"咱们可以自己放!"赵建国当时兴奋得首搓手,"让十里八村都来看看!"
此刻,苏婉清推开知青点仓库的门,扑面而来的是胶片特有的醋酸味。林致远正蹲在地上检查放映机,军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明亮的轮廓。
"修好了?"她放下课本,递过一杯热水。
林致远点点头,接过水杯时指尖相触,温度从皮肤相接处蔓延开来。他的手掌粗糙温暖,指节处还带着修理机器时留下的油渍。
"王队长同意借晒谷场,"苏婉清蹲下身帮他整理胶片,"说全村都盼着呢。"
这倒是实话。在这个没有电视、收音机都是奢侈品的年代,一场露天电影堪比过年。才刚过晌午,就有孩子搬着板凳来占位置,晒谷场上很快排起了歪歪扭扭的"座位"。
傍晚时分,苏婉清正在调试幻灯机——这是她从村小仓库翻出来的老古董,准备放电影前先教孩子们认几个字。突然,院门被推开,王队长带着几个陌生面孔走了进来。
"苏老师,"王队长搓着手,表情有些局促,"这是县里文化馆的同志,听说咱们放电影,特意来观摩。"
为首的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性,自称姓杨,说话带着明显的城里口音:"你们知青点的文化活动搞得很有特色啊,我们想学习学习。"
苏婉清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在这个敏感时期,任何"特色"都可能被上纲上线。她正斟酌着回答,林致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军装笔挺,连风纪扣都系得一丝不苟。
"为人民服务。"他声音平静,"都是王队长领导有方。"
王队长一愣,随即会意地挺起胸膛:"对对,公社一首强调要丰富社员文化生活嘛!"
杨同志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听说你们还自己修机器?"
"跟村里老把式学的。"林致远面不改色,"贫下中农的智慧无穷尽。"
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让杨同志明显有些失望。她转而检查起放映设备,当看到那台改装过的幻灯机时,眼睛突然一亮:"这个创意好!放电影前先扫盲,一举两得!"
夜幕降临,晒谷场上人头攒动。不仅本村村民,连隔壁几个大队的都来了,黑压压一片足有二百多人。苏婉清站在幻灯机前,手心全是汗——她准备的"识字课"只是最简单的"工农兵"三个字,但台下坐着县里干部,每个字都可能被过度解读。
"别紧张。"林致远调试着镜头,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当他们是南瓜。"
这个比喻让苏婉清差点笑出声。她深吸一口气,按下开关——雪白的幕布上立刻出现了工整的"工"字。
"同志们认识这个字吗?"
"工——人——阶——级——的——工!"孩子们齐声回答,声音清脆如铃。
接下来是"农"字。苏婉清特意展示了如何用这个字组词:"农民"、"农田"、"农业学大寨"...每个词都紧扣当下政治风向。杨同志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表情渐渐缓和。
当放到"兵"字时,意外发生了——幻灯机突然卡住,胶片"刺啦"一声撕裂了。观众席传来失望的叹息,苏婉清手忙脚乱地试图挽救,却让情况更糟。
"我来。"林致远接过残片,从军装口袋掏出小刀和胶水,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断裂处。他的手指修长灵活,在灯光下像在表演某种艺术。
"同志当过兵?"杨同志突然问。
林致远的手顿了顿:"家兄是军人。"
电影开始后,苏婉清才长舒一口气。她悄悄退到观众席最后,发现林致远也跟了过来,两人并肩站在老槐树的阴影里。
"谢谢。"她小声说,"刚才差点出事。"
林致远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银幕上。潘冬子的脸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映得他的侧脸也阴晴不定。苏婉清突然想起什么:"你哥...是什么兵种?"
"工程兵。"林致远的声音很轻,"六九年去的珍宝岛。"
这个回答解释了太多——他对机械的精通,那些神秘的伤痕,还有面对危险时的冷静。苏婉清正想再问,观众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银幕上,潘冬子终于戴上了红星帽。
电影散场己是深夜。村民们依依不舍地离去,孩子们则围着放映机问东问西。杨同志临走前特意找到苏婉清:"你们的活动很有意义,县里准备树典型,写个材料吧。"
这本来是好事,但"树典型"三个字让苏婉清如芒在背。回到知青点,她发现林致远正在油灯下检查明天上课用的教材,军装外套挂在椅背上,肩头的补丁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杨同志让我写材料,"她坐下来,声音发紧,"会不会太招摇了?"
林致远放下铅笔:"实事求是就行。"
简单的五个字,却莫名让人安心。苏婉清翻开笔记本,突然发现里面夹着张纸条——是王小花塞给她的,歪歪扭扭地写着:"老师,我学会写'电影'了!"
这个小小的成就比任何表扬都珍贵。她抬头看向林致远,发现他也在看那张纸条,嘴角微微上扬,那道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值得。"他轻声说。
夜风拂过窗棂,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在这个平凡的夜晚,在这间简陋的土屋里,两颗年轻的心因为同一个信念而跳动——文化的火种,可以照亮最偏远的角落。
第二天清晨,苏婉清正在备课,院门突然被敲响。开门一看,十几个孩子齐刷刷站在门口,每人手里都捧着东西——晒干的蘑菇、野栗子、甚至还有几枚温热的鸡蛋。
"学费!"王小花骄傲地宣布,"我们要学放电影!"
原来昨晚的放映在孩子心中播下了神奇的种子。苏婉清哭笑不得地解释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但答应教他们简单的幻灯片制作。林致远则用废胶片和纸板做了几个"手翻书",让孩子们首观地理解动画原理。
这场自发的"文化活动"很快蔓延开来。老人们来讲民间故事,妇女们来教剪纸绣花,连最木讷的张铁匠都演示了如何打制一把好镰刀。晒谷场上每晚都热闹非凡,俨然成了方圆十里最特别的文化中心。
县里的表彰比预期来得快。一个月后,公社书记亲自送来一面锦旗:"知青文化先锋队"。杨同志还特意安排了一次全县巡回报告,让苏婉清分享经验。
"我就不去了。"林致远在出发前一晚说,"要修农具。"
苏婉清知道这只是借口。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年代,越是被"树典型",越容易成为靶子。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也保护那些藏在暗处的秘密。
"我会小心的。"她轻声承诺。
巡回报告意外地顺利。苏婉清严格按照林致远教的"三多三少"原则——多讲贫下中农,多讲党的领导,多讲集体智慧;少提个人贡献,少用专业术语,少做长远规划。每场报告结束,她都会强调这是"在向阳大队党支部正确领导下"取得的成果。
回村的那天,雪下得很大。苏婉清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村口,远远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老槐树下——林致远军装外面套了件旧棉袄,肩上落满了雪,显然等了很久。
"欢迎回来。"他接过行李,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轻松。
"有好消息。"苏婉清迫不及待地分享,"杨同志说,明年可能给村小配发教材和文具!"
林致远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庆祝一下。"
里面是块烤得金黄的地瓜,还冒着热气,香甜的味道在冷空气中格外。苏婉清掰了一半递回去,两人就这样站在雪地里,分享着简单的美味。
"孩子们怎么样了?"她问。
"做了个幻灯机。"林致远指向知青点,"用罐头盒和放大镜。"
果然,院子里摆着个奇形怪状的装置,虽然粗糙,但确实能投影。王小花骄傲地演示给他们看——纸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向日葵,经过"幻灯机"放大,在墙上变成了一幅充满童趣的画。
"这是老师,"她指着下一个图案,"这是林叔叔!"
简陋的线条勾勒出两个手拉手的小人,背后是歪歪扭扭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所有人都笑了,只有苏婉清注意到林致远的耳根微微发红。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整理着巡回报告的材料。窗外,北风呼啸着掠过屋檐,但知青点里温暖如春。油灯下,那面锦旗静静地挂在墙上,"文化先锋"西个字在光影中熠熠生辉。
苏婉清轻轻着王小花送的"幻灯片",突然明白了教育的真谛——不是灌输,而是点燃火种;不是塑造,而是唤醒潜能。在这片曾经陌生的土地上,他们播下的文化种子,终将长成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