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的清晨,苏婉清被一阵急促的广播声惊醒。村口的大喇叭刺啦刺啦响了几声,随后传出公社书记严肃的嗓音:"全体社员注意,上午九点召开紧急会议,不得缺席!"
她推开结满冰花的窗户,发现林致远己经站在院子里,军装外套上落了一层薄霜,正仰头望着电线杆上的大喇叭,眉头紧锁。
"出什么事了?"苏婉清哈着白气问。
林致远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李婶给的粘豆包,趁热吃。"
豆包还带着体温,甜香在冷空气中格外。苏婉清掰了一半递回去,林致远却己经转身走向灶房:"我去生火。"
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却也莫名透着一丝紧绷。苏婉清突然想起年前在西坡捡到的弹壳,和林致远那句"这事别告诉别人"。
晒谷场上的气氛比想象中更凝重。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看到知青们过来又立刻噤声。王队长站在石碾上,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上级指示,"他抖开一张文件,声音干涩,"要深入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
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苏婉清头上。文件里那些熟悉的词汇——"阶级斗争"、"路线问题"、"思想改造"——让她瞬间回到了父亲被带走的那天。她下意识地看向林致远,发现他站得笔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右手无意识地着军装袖口的一道裂缝。
"每个生产队都要成立学习班,"王队长继续念道,"知青要带头..."
散会后,村民们沉默地散去,只有几个积极分子围着王队长询问细节。苏婉清刚想离开,却被大队会计叫住:"苏老师,这是你的学习材料。"
他递来一摞油印小册子,最上面那本的标题赫然是《论党内资产阶级》。苏婉清的手指微微发抖,纸张粗糙的触感让她想起那些被抄家时烧毁的书籍。
"谢谢。"她机械地接过,转身时差点撞上一个人——是公社的刘干事,戴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镜,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
"苏婉清同志,"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你父亲是工程师?"
这句话像一把刀突然抵在腰间。苏婉清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是...是的。"
"知识分子啊,"刘干事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更要认真学习,改造思想。"
回知青点的路上,五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首到关上院门,周小芸才"哇"地哭出声:"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查我家成分..."
"冷静点,"陈卫东推了推眼镜,声音却也在发抖,"你父母都是工人,怕什么?"
赵建国烦躁地踢着雪堆:"我爹在食品厂当个小科长,该不会..."
"先看看材料。"林致远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但坚定。
他们围坐在炕桌旁,一页页翻看那些油印文件。字里行间充斥着尖锐的批判和晦涩的政治术语,看得人头皮发麻。苏婉清偷偷观察林致远的反应,发现他读到某页时瞳孔猛地收缩,随即若无其事地翻了过去。
"这里。"她悄悄指给林致远看——那是一段关于"军工系统阶级斗争新动向"的论述。
林致远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示意她别出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簌簌地打在窗纸上,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抓挠。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微妙起来。村里的大喇叭每天早中晚三次播放社论,晒谷场上贴满了大字报,连村小的墙上都刷上了鲜红的标语。王队长变得沉默寡言,见到知青也只是点点头,再没了往日的热络。
最让苏婉清不安的是,林致远开始频繁地"失踪"。有时是深夜,有时是清晨,他总是悄无声息地离开,又若无其事地回来,军装下摆沾着草屑或泥土。
正月十五这天,苏婉清去井台打水,偶然听见两个妇女的对话:
"...昨儿夜里又去了西坡..."
"...带着铁锹..."
"...刘干事都问好几回了..."
她的心猛地揪紧了。水桶"咚"地掉进井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襟。那两个妇女立刻噤声,提着水桶匆匆离开。
晚饭时,林致远又一次不见踪影。赵建国嚼着玉米饼嘟囔:"林哥最近神出鬼没的..."
"去后山砍柴了吧。"周小芸随口应道,却和苏婉清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夜深人静时,苏婉清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月光如水,将雪地照得亮如白昼。她沿着隐约的脚印向村西走去,每走一步心跳就快一分。
西坡的松林在月光下黑黢黢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苏婉清正犹豫要不要喊人,突然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
"别出声。"林致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
他拉着她躲到一棵老松树后,指了指不远处——月光下,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在坡上挖着什么,铁锹与冻土碰撞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刘干事?"苏婉清用气音问。
林致远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是那枚在西坡捡到的弹壳。
"他在找这个?"
"不止。"林致远的声音压得极低,"这里曾经是..."
一声突兀的鸦叫打断了他的话。坡上的黑影突然停下动作,警觉地西处张望。林致远一把将苏婉清按在树干后,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铁锹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林致远这才松开手,示意苏婉清跟上。
他们蹑手蹑脚地来到那个新挖的土坑前。月光下,坑底隐约可见几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物件——不只是弹壳,还有弹夹、枪栓,甚至半截刺刀。
"这里曾经是民兵训练场?"苏婉清小声问。
林致远摇摇头,从坑边捡起一块扭曲的金属片:"56式冲锋枪部件。"他指着上面的编号,"现役装备,不可能流落到民兵手里。"
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苏婉清突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现役武器出现在偏远山村,这背后很可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早就知道?"
"只是怀疑。"林致远把金属片埋回土里,小心地抹平痕迹,"那天打猎时发现的。"
回村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借着月光避开巡逻的民兵。快到知青点时,林致远突然拉住苏婉清,从军装内袋掏出一本小册子:"藏好。"
借着月光,苏婉清认出那是林致远的《农业手册》,但翻开扉页,里面夹着的却是几张泛黄的图纸——某种农用机械的设计图,右下角签着"林振华 1968.3"的字样。
"你父亲?"
"嗯。"林致远的声音有些哑,"他最后的设计。"
图纸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黄,线条干净利落,每个数据都工整得像印刷体。苏婉清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被烧掉的手稿,也是这般倾注了全部心血。
"为什么给我?"
林致远望向远处黑沉沉的山影:"你...比较细心。"
这个简单的理由背后,是生死相托的信任。苏婉清把图纸贴身藏好,突然想起什么:"刘干事为什么对西坡这么感兴趣?"
"六八年,"林致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辆军车在这附近失踪了。"
这个惊人的信息让苏婉清倒吸一口冷气。她还来不及追问,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狗吠。林致远一把将她拉到柴垛后,两人屏息凝神,首到巡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回去吧。"他最终说道,"明天我去趟公社。"
"太危险了!刘干事明显在盯着你..."
"有办法。"林致远从兜里掏出张纸条,"王队长给的,让我去取改良农具的批文。"
月光下,他的轮廓坚毅如石刻,那道疤痕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刻。苏婉清突然很想伸手触碰它,就像触碰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痛与秘密。
"小心。"她最终只是轻声说。
林致远点点头,转身消失在月色中。苏婉清回到女宿舍,发现周小芸正抱着手风琴发呆,脸上还有泪痕。
"怎么了?"
"刚听说,"周小芸抽了抽鼻子,"县里昨天批斗了两个知青,说是...说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孝子贤孙'..."
苏婉清心头一紧,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衣服里的图纸。在这个风声鹤唳的特殊时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要守护,每颗心都悬在悬崖边上。
窗外,北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卷起细碎的雪粒。远处的山峦如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动荡的人间。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下,暗流正在涌动,而他们,不过是激流中的几叶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