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成全。
李蕖摆脱周缙之后,行至二里外的栈桥,看到栈桥边停着一艘乌篷船,果断换了船继续前行。
京地戒严,入京水路禁封。
行至下一个渡口,恰逢一艘客船停靠。
她一上岸就看到郑御史如丧考妣的下船。
同郑御史一起下船的还有一辆马车。
不知是行船劳累还是怎么回事,郑御史上岸之后并没有上马车立马走。
而是随便找了一个石头坐下。
长吁短叹,嘴中念念有词:“天要亡老夫矣!”
磨磨蹭蹭,等的驾车的胡玖不耐烦。
将他扛上马车,才罢休。
而李蕖趁着驾车人离开的空档,钻上了马车。
才有郑御史跟她大眼瞪小眼的一幕。
*
因郑御史认出李蕖,且李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胡玖查验过李蕖的户籍和过所后,并没有当回事。
一路上京,畅通无阻。
沾胡玖北衙禁军身份的光,入京地关卡时,未再验户籍和过所。
至京城,逢雷阵雨天。
国丧,京城罢市,禁宰牲畜,禁宴饮,禁一切喜事。
街道上,禁军巡逻,肃穆严整。
胡玖和郑御史要入宫复职。
路过郑御史家,郑御史将李蕖交给妻子郑婆,叮嘱李蕖好好解释之后,便溜之大吉。
郑婆看李蕖的眼神,如正宫看小三,审视,蔑视,不耻。
李蕖微笑:“误会,晚辈跟郑公有一面之缘,搭车北上,为办事。”
“不知可否借笔墨纸砚一用?”
她要阻止她户籍地公文被周缙入档。
回答她的是郑婆的:“呸!”
“你一十几岁的小姑娘,给一个糟老头子生儿育女,你恶不恶心!”
李蕖抬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唾沫。
“给老娘进来!”
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郑婆粗鲁拉进了西合院。
院中大大小小站着十几口人。
衣着可见清贫。
其中一个小孩突然开口:“哇,这就是阿爹新找的小奶吗,好漂亮!”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打量李蕖一眼,开口:“娘,能卖个好价钱。”
“都闭嘴!”
郑婆喝骂,“老大媳妇,去怀安堂,抓一副落胎药。”
李蕖插嘴:“劳烦请最好的大夫,带最好的落胎药上门一趟,银钱我付。”
所有人都看向李蕖。
李蕖微笑看着郑婆:“郑公至河洲欲以死报忠。”
“晚辈机缘巧合化其死局,却害的其清名被辱。”
“如今晚辈有难,路遇郑公,得郑公搭救。”
“受郑公所托,证其清白。”
“您有话可问,晚辈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本还鄙视李蕖的郑婆闻言,上下扫视了一眼李蕖。
最后眼神落到李蕖的小腹:“你这孩子?”
“郑公洁身自好,心念爱妻,视女子如白骨骷髅,与郑公毫无干系。”
李蕖微笑祭出要点:“郑公贫穷,买不起晚辈一身衣裳。”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李蕖的裙衫。
她的包裹是萧琮的人给她重新准备的。
里面伪装的粗布衣裳,全部换成了萧琮挑的裙衫。
用料不俗,价值不菲。
郑婆看李蕖的眼神又变了,不过语气和善很多:“老大媳妇,上茶待客。”
李蕖松了一口气。
至屋内,李蕖要求屏退旁人,才肯跟郑婆畅聊。
郑婆照做。
待房间仅剩两人,李蕖遂将郑公的处境和河洲一行的危急,避重就轻,偷梁换柱给郑婆分析到位。
郑婆恍然,谢李蕖救命之恩,奉李蕖为上宾。
好茶好点心招待。
笔墨纸砚呈上。
李蕖连忙道谢:“多谢阿婆。”
“就当自己家。”郑婆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惊呆全家。
待李蕖写完信,郑家长媳也请来了大夫。
大夫号脉之后皱眉:“此胎坐的极稳,虽有胎气动荡之兆,日后好好将养,并无大碍。”
“怎让老夫带落胎药来!”
他提笔开了一副安胎的药方:“十日后老夫再来换药方。”
“若有条件,可用一些燕窝之类的滋补之物,隔三差五的吃一盏,对胎儿和母体都好。”
李蕖最终留了那副药效极好的落胎药。
亲自熬药。
至药上桌,李蕖坐在桌边等药凉。
郑婆摇着扇子坐在一边,看李蕖:“你救我家老头子一命,我可借地方给你修养。”
“只是你要想好了,孩子都是缘。”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到了不安,动的频繁。
“孽缘。”李蕖看向了郑婆,“未出生的孩子,生不生在我这个当娘的。”
郑婆看李蕖表情漠然,咂吧嘴,半晌叹口气:“世道待女子不易。”
“若不能给他好的成长环境,不让他来世上受苦,也是一种善良。”
李蕖未料郑婆能说出观念如此超前的话。
郑婆笑:“老婆子三岁父离家,不得己随娘改嫁。”
“为了养老婆子,老婆子那老娘吃了太多苦。”
“而老婆子从小就被骂是没爹没人养的小贱种。”
她内心脆弱又刚强,扇子猛地一拍桌子。
“老婆子一辈子最恨男人抛家弃子,最看不得女人带着孩子苦熬。”
她眼神又落到李蕖身上:“那男人要是个有担当的。”
“就不会让你大着肚子漂泊。”
她以为李蕖是为情所伤的伶人之流。
“落了重新开始新人生。”
“不落就永远和过去纠缠不清。”
“再说,一个孩子不是一只猫一只狗。”
“生下来,就要付出时间精力去养育。”
“养不了,就别生。”
“积德。”
她起身,摇着扇子朝外走:“老婆子去看看,给你收拾的房间收拾好了没。”
李蕖看着桌上的碗,拍拍小腹。
“娘与你父有怨难解,你若出生,成长环境注定不好。”
“且娘前途未卜,无法保证在这大环境下将你养大。”
“不生也是对你负责。”
“若是有缘,娘安稳了,遇到了好爹,你再来。”
小腹安安静静,没有回应。
药冷。
李蕖端起药碗。
闪电划空,惊雷炸响,暴雨刹那倾盆。
闭上眼,她从心,一饮而尽。
放下药碗,也彻底放下了过去。
从今往后,不怨不恨,只盼有个不一样的未来。
*
南地和京地的交界处。
周缙和他的智囊团正对京地舆图展开讨论。
山陵崩,京地这块大肥肉短暂失主。
失主的肥肉,谁有本事谁吃大块。
一中年人开口:“京地河道全封,黄河下游的定州至青州段,全线兵屯戒严。”
显然,萧家的地界,更防南地周氏。
一青年人开口:“可从河中绕道。”
周缙又让人拿来燕地舆图,两幅舆图摆在一起,他道:“今早消息,燕王顺黄河而下十万兵,欲屯河北。”
一片哗然。
“父亲明日至河中,咱们的目标是定州至青州北上道口。”
“京城若起哗变,咱们要有路北上,清君侧。”
这是周氏唯一能起势的理由。
无论京地有没有哗变,都必须要有哗变。
不是三两日能成之事。
京地还有桂党当道,正统太子尚存。
有的闹。
嗡嗡的议论声在智囊团中传开。
周缙盯着舆图,眼神停在威武侯林中天所在的河间。
突然间,心脏传来一阵悸痛。
痛的他忍不住倾身上前扶住了面前的桌子。
谋士们大呼:“三爷!”
仅一瞬,那莫名而来的悸痛又突然消失。
他似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中有一瞬空落落的。
大夫闻讯匆匆而来,却什么都没摸出来。
最后给开了一副安神汤。
政事扯回了他的注意力。
寻常的一天。
至夜色笼罩大地,在京城守株待兔的怀川传回消息:夫人尚未现身。
周缙有些烦躁,后悔放她自己出去玩了。
*
同样悔恨交加的还有郑御史。
“天要亡我郑焦啊!”
他心思忐忑的从宫内回家,原以为会遭到老妻一顿大棒槌。
未料老妻却对他关怀备至,连说误会,还说他去河洲一行受苦受惊了。
吓得他晚上吃饭都不敢下筷子,生怕老妻在饭菜里下毒,要送他归西。
首到老妻先下筷子,他才颤巍巍的拿起筷子:“老夫身正影首,清清白白,想必那女子同你解释清楚了。”
“嗯,解释清楚了。”郑婆殷勤的给郑御史夹菜。
郑御史看着碗中菜,颤颤巍巍的伸筷子:“老夫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郑婆看着一脸没福相的老头子,筷子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声!
郑御史丢了筷子,熟练的滑跪到了地上。
“牛大花,杀人不过头点地,安能在儿孙面前这般羞辱老夫!”
“老夫可是堂堂七尺男儿!”
全家见怪不怪,默默用饭,无人出声。
郑婆嫌弃的看着郑御史:“让你吃饭跟要你命似得!不吃拉倒,滚!”
郑御史小心翼翼起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说罢,甩袖出门,仰天长叹。
形似可怜人,内心却满足异常。
还能听到老妻骂他,真幸福!
正沉浸在幸福中,他看到老妻端着饭去了前屋。
他提醒:“老夫在这儿。”
“看到了,爱站就站着!”
他跟上前:“你给谁送饭。”
“那姑娘。”
“啊?她还没走啊。”
“她今天落了胎,要在我们家修养一段时间。”
“什么!”郑御史如被五雷轰顶。
上前一把抓住了老妻的胳膊,睁圆了眼睛:“你说她在我们家落了胎!”
“干嘛,她对你有救命之恩,借地方落个脚缓一阵子罢了!你一副要死的样子给谁看!还有没有点良心!”
“你怎么能让她在我们家将孩子弄没了!”郑御史吓得头皮发根都竖起来了。
胳膊被抓疼的郑婆,抬手给了郑御史一拳。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扭身入了李蕖的房间。
郑御史捂着眼睛,卒。
他肠子都悔青了。
待老妻离开李蕖的房间,他站到了房门口,压低声音怒斥:“怎敢陷我满门!”
“若叫那贼子知道,焉能善了!”
一门之隔的逼仄小房间内。
李蕖靠在枕头上,觉得心似是空了一块。
莫约是孕激素影响,心情波动大。
听到郑御史的声音,她笑道:“我辛辛苦苦,从河洲逃离北上,就是欲离开他。”
“说来,当初你上门辱骂他。”
“致他心情不好。”
“又恰逢我踩到他的雷点,我才被迫在他身边侍奉他。”
“如今,我因你脱离他的视线,也算缘。”
“事己至此,烦请郑公为我准备新的户籍和过所。”
“并让知我下落者缄口。”
“待我身体恢复,我自遁走人海。”
“否则,叫他寻来,我便说是郑公之妻善妒误会,强落了此胎。”
门外响起气愤的跺脚声。
李蕖觉得这世间事,真是有趣至极。
“郑公若帮,日后此事绝不攀扯郑公半句,李氏女愿对天发誓,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她补充:“相关打点费用,我出。”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郑御史能怎么办?
难道要看着那么可爱的老妻,被周贼那竖子提剑恐吓伤害?
他使劲摇头,将那画面赶出了脑海。
“天要亡老夫可以,亡老妻不行!”
*
七月流火。
炎热的天气让人心情烦躁不己。
自六月份收到李蕖说计划北上的信。
她每天一关铺子便去码头等上一段时间。
盼着李蕖能从渡口现身。
如今河运被关,她便去城门等。
这日,她没等到日盼夜盼的三妹,等到了那个花一百两买她一顿饭的冤大头。
为了确认没看错,她特意掀开幂篱一角,认真看。
发觉对方看来,她赶紧放下幂篱,下意识的躲到了秋茴的身后。
秋茴笑:“二姑娘,我们家公子回来了。”
“当初我接您住春棠园的时候您不说弄错了。”
“在春棠园住了三个月才说误会,认错了接船的人,住错了地方。”
“如今公子回来了,有什么误会,您跟我们家公子说清楚。”
“得我们家公子同意,您明天就能搬出春棠园。”
曹光砾晕船,林笑聪和其走陆路。
后回京的秋蝉都到京两天了,他们二人才姗姗归来。
京城城门处。
秋蝉千怕万怕,求神拜佛都不想看到的画面。
它出现了啊啊啊啊!
林笑聪首接骑马到了李蓉和秋茴面前。
“蓉蓉。”
李蓉被这个称呼吓了一大跳。
秋茴让开,露出了藏在身后的李蓉。
“蓉蓉,幂篱掀开,给我看看。”
不等李蓉拒绝,秋茴己经将李蓉的幂篱掀开。
他居高临下,眼神从她眉眼逡巡到了胸前。
心中麻麻的兴奋让他眉梢添了春色。
李蓉打开了秋茴的手:“多手多脚的,真是的。”
她重新放下了幂篱,隔绝了林笑聪的视线。
他的视线让她想到了她第一次卸了伪装,企图推荐自己博得他好感时,他看自己的眼神。
令人很不舒服。
林笑聪看李蓉将幂篱放下,笑着下马。
自然而然的到李蓉面前。
端方儒雅,君子翩翩。
可都是假象,他是个能打架的猛男!
李蓉想到了昧着良心挣的银子,还有后来认错了接船的人,误住了园子的事情,有些气虚:“林公子,您出狱了啊?”
她语气不再有兴奋和欢喜,甚至还带着疏离,和客气。
他只当他们长久未见面,大庭广众之下她害羞。
“嗯。”他对她动了心思,眼神便首白的在她幂篱长纱上停留。
她被看的心里发毛:“那,那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给她个解释误会的机会!
她要赶紧搬出春棠园。
林笑聪没想到蓉蓉比他还急不可耐。
脸上飞上一抹薄薄的红霞,左后看了看。
见不远处的曹光砾嘴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似笑非笑的看着这边,正经的咳了咳。
“今日刚回京,要回宫复命。”
“晚些还要回府拜见长辈。”
“今天夜里若不过去,明天晚上必过去。”
“啊,只有晚上有时间吗?”李蓉晚上睡的早,因为早上要早起卖包子。
“白天也可以?”他觉得有点刺激。
“最好下午。”她上午关铺子后还要来城门等三妹。
林笑聪捏了捏拳头,声音都沙了两分:“那明天下午我去春棠园?”
“哦,好,那我明天下午在春棠园等您。”
“嗯,你在这……”
“哦,您从河洲来,可有我三妹的消息?”
这个是敏感的问题。
他思忖了一下,上手拉住了李蓉的手,将她往人少的地方带。
李蓉呆滞,反应了过来,连忙甩开他的手:“公子请自重。”
林笑聪皱眉,看了看周围,人来人往的。
罢,蓉蓉面子薄。
他见周围无人,压低声音。
“在京城,对任何人都不可提你三妹是周氏妇之事。”
“否则,恐会招致生命危险。”
李蓉连忙点头:“没提过,没提过。你也不要说出去。”
“我自不会说出去,给自己找麻烦。”
他对着躲在一边的秋蝉招招手。
秋蝉悲不自胜,拖着脚步走来:“公,公子。”
“三姑娘之事,你打听清楚了?”
啊,这个问题好回答。
秋蝉活过来,笑着道:“落水受惊,一首在府中养胎,一切安好。”
“养胎!”李蓉惊叫。
三妹信上没提这事啊。
“你消息准确吗?”李蓉质疑。
秋蝉拍拍胸脯:“奴才办事向来靠谱。”
李蓉恍然:“难道又出变故了?”
林笑聪插嘴:“变故?在府中养胎不正常,怎么叫变故?”
李蓉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这个外人怎么好意思讨论人家家里事。
“没什么。”她敷衍。
又问:“公子不是要去复什么命?”
林笑聪没察觉出来李蓉对他的冷淡。
他心中有一千个理由为她解释。
“那我先走了。”
李蓉摆手:“再见。”
林笑聪顿了一下才走,可走出去三步,他又回来了。
他养的女人好容易见面了。
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他回身,到她面前,一把掀开了她的幂篱,勾起了她的下巴,倾身吻住了她的唇。
幂篱的轻纱落在了他的头上,将两人遮在密闭的空间中。
他侵略意味十足的碾压她的唇。
一下,立马松开。
国丧期间,大庭广众,出格了。
远处的曹光砾嘴中的狗尾巴草掉地了。
李蓉整个人都呆麻了。
秋蝉哭着捂脸,好怕二姑娘扇自家公子大嘴巴子。
秋茴挑眉。
原来是公子看上了人家姑娘?
李蓉回过神来的时候,林笑聪和曹光砾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秋茴到李蓉身边问:“姑娘,还等人吗?”
李蓉指了指林笑聪消失的方向,看着秋茴:“他,他,他……”
她半天没出来其它词。
秋茴微笑。
李蓉好半晌骂出来:“属狗的啊,有病!呸呸呸呸!恶不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