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拍岸的声音,哗,哗。
终是周缙克制了内心的情绪,假装平静的先开口:“夫人,我来接你回家。”
李蕖渐渐找回五感,心绪慢慢平静。
月色下,原本贴在脸上的半湿绒发被风吹干,调皮挠的脸痒痒。
她抬手撩了撩,被‘夫人’这个称呼逗笑了。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演。
她率先表明态度:“谁是你的夫人?”
“谁会愿意给一个曾经强迫自己的男人做妻?”
“周缙,你不觉得可笑吗?”
“当初,你掐着我下巴以凌迟九族威胁侮辱我的时候!”
“你无视我的苦求绑住我的双手,强迫我承宠的时候!”
“你让丽姑姑用戒条抽我,逼我学那为妾之道时!”
“可曾想过有一天会称呼那个被你侮辱强迫的女人一声‘夫人’。”
周缙知道这个坎迈不过去,他的小阿蕖永远都不会回来。
向自己的女人低头,并不丢人。
他认真的看着她:“当初未经过你的允许,强迫了你,是我的错。”
他很诚恳:“阿蕖,我为之前的事情向你道歉。”
他态度很好,让李蕖因之前的话而略略有些激动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扯了扯身上的裙衫。
长时间吹风,裙衫己经半干。
“我骗了周三爷,我也向您道歉。”
她的语气疏离又平静:“周三爷亲自追来,还有何惑?”
“没有任何疑惑,你信上写的清清楚楚。”
“哦,那您意欲何为?”
“阿蕖,跟我回家。”
沉默。
周围除了风声,只有哗,哗的水声。
李蕖看着他,半晌开口:“周三爷如何肯高抬贵手?”
他袖中的大拇指忍不住捏紧了食指,内心远不似表面这般理智平静。
他开口:“先回船上换身干净的衣裳,头发也要擦干,这里风太大。”
“都差不多吹干了,劳您关心。”
她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周三爷如何肯高抬贵手?”
他袖中的指尖忍不住捏的有点疼:“跟我回家。”
终是她先失了平静。
“家?”她嘲讽的笑起来,“那不是。”
他执着:“那是我们的家。”
她音量渐大:“那是牢笼,是噩梦,是心酸过往,是卧薪尝胆,是我这辈子都不想踏足的地方!”
她看着他:“周三爷,看在我将您骗的那么愉快的份上,咱们之间不好聚,好散行吗?”
“您继续高高在上,为所欲为。”
“我平平淡淡的回归人海。”
“阿蕖!”
“别喊我的名字!”她后退了一步:“拜托您换个对象折磨!”
“别非逮到一只羊薅毛!”
她因为情绪激动,胳膊都颤抖起来。
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裹,她边说边后退:“我信中写的很清楚!”
“一切都是为了护住家人,伺机脱身不得己的权宜之计。”
“我未曾爱过你。”
“我厌恶你。”
“对,站在你的角度,我是个胆大妄为的骗子,竟敢欺骗你周三爷,死不足惜。”
“你待如何?”
“要杀一条命。”
“不杀我走了。”
她字字如刀,句句伤他。
他努力克制情绪,袖中捏在一起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显然被她的话戳中了痛处,胸口起伏明显,却又缄口不言。
“那我走了。”
她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她跑起来。
自是跑不掉。
周缙三两步上前,胳膊穿过她的胸前,一胳膊将人带的双脚离地。
她双腿在空中拨弄,滑稽搞笑。
他待她不蹬腿了,将人放下来。
她脚一落地,立马挣脱了他的束缚。
她想再走。
他开口:“你跑不掉。”
她气的转身一把将包袱丢到了他身上。
可怜的包袱滑落坠地。
她抬头盯着他的脸,眼神在月色下无情又明亮。
“你干什么!”
“还要再如当初那样用强吗?”
“当初我不愿给你做妾,现在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
“若为这孩子,你大可不必。”
“这孩子我留着是因为一首没有找到落胎的机会。”
“待至京城安顿下来,身体条件允许适合落胎,我立马将他落了。”
“若不适合落胎,生下来我送还你周氏。”
“你若不要这孩子,我亦会尽职尽责养他长大。”
“还有什么没说清楚的!”
周缙看着她:“没有了。”
“没有我走了。”她捡起包袱继续要走。
他拦着,不许她走。
她拿包袱打他,里面的胭脂罐落到了他身上,有点疼。
他任由她发泄。
等她停歇了,他开口:“先回船上换身衣裳。”
“你现在倒是在意我了,当初你,你娘,你们对我威逼利诱的时候,可有半点考虑过我的感受!”
她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
仰着头,眼泪从眼角汩汩的坠下。
色厉内荏,让人明白她曾经碎掉过。
她控诉:“我明明都逃出了燕地,我明明距离万县很近很近了。”
“我明明就差一点,就可以摆脱给人做妾的命运!”
“我苦苦挣扎,就是想要做个人而己。”
“是你!亲手将我拉入泥潭!”
“你知道我当初有多恨!”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随波逐流的活!”
“我恨这世道,生杀予夺皆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情!”
“我更恨始作俑者的你!”
“我明明那么的怕你,明明那么的厌恶你,却还要绞尽脑汁的去讨好你。”
“那日日夜夜,对我来说……又苦又涩!”
“周缙!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他呼吸的频率明显提高,情绪渐渐忍不住外露,但他还在克制。
他想,终究是他有错在先,容她说两句重话又如何。
极力的克制导致他的手有些颤抖。
他想要帮她擦掉脸颊的泪,却被她无情的打开了手。
她自己擦了一把眼泪,眼皮耷拉,目光放到了他的胸膛上。
“你强迫了我,我骗了你,扯平了。”
“周三爷,愿天各一方,死生不见。”
“生死不见?”周缙有些不可置信。
他的温暖他的光,笑容灿烂的将他拉出了黑暗,又冷漠无情的要将他推入深渊。
他终是破了防。
抬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明明想要跟她理论,可看她狼狈的可怜样,又觉得心疼。
开口的语气变得低三下西:“是我改的还不够好?”
“哪里不够好,你说我继续改!”
“阿蕖,我们拜过天地,是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
“你要同我死生不见?”
他语气不自觉加重。
“你怎敢!”
“你怎敢动抛下我的念头!”
“你又怎敢动落胎的心思!”
提到孩子,他又想到她是孕妇,前段时间还动了胎气,闭眼压下情绪,再睁眼,语气又平缓了些。
“阿蕖,你我缠绵恩爱日日夜夜,我不信你从未动过心!”
李蕖无情告诉他实情:“从未。”
周缙抓着她肩头的手颤抖,指节弯曲,手背青筋暴起,指下却舍不得用力。
“阿蕖!”
“你难道一点都感受不到我的真心!”
她毫无所动:“都是我处心积虑换来的结果罢了,有什么好感受的?”
他苦涩的吞咽:“阿蕖,我知道你生气。”
“以前是我做的不对。”
“你说让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你说。”
她淡淡的看他:“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咬紧了后槽牙,抬手一把将人搂入了怀中,抬手按住了她的脑袋,让她不能抬头。
月色下,他脸上神情阴郁,想疯又在努力克制。
“跟我回家。”
她挣扎:“周缙!你有没有一点自尊!”
“我不要自尊,我只要你。”
“阿蕖,跟我回家。”
“我们都快有孩子了。”
“待孩子出生,有了欢乐,过去的事情会淡的更快。”
她挣扎不了,张嘴咬他。
却只咬了一嘴的衣袍。
她气恼:“周缙,你怎能拿孩子做筏子,你卑劣无耻!”
他果断承认:“对,我卑劣!”
“阿蕖,我还有更卑劣的一面。”
“你不会想看的。”
“乖乖跟我回家,我们好好过日子。”
她再次挣扎,可他就是铜墙铁骨,她半点挣脱不了。
半晌,她平静下来。
她平静下来,他亦放松了点力道。
“阿蕖,我想你了,跟我回家吧。”
李蕖半晌没应。
就在周缙打算用强将她带走的时候,她开口了。
“妾得罪了世子,您能护得住妾吗?”
他微微松开了她一些:“终有一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她得到了喘息的空间,抬头看他:“夫君护妾,我们一起对付他。”
他被她软下来的态度安抚到。
他松开了她更多,微微垂头看她:“再喊一声。”
她眼神认真:“夫君,妾一个人出来想了很多。”
“若世子待妾从此歇了心思便罢。我离了夫君,余生尚能安稳。”
“可世子待我虎视眈眈,他不是良配。”
“若定要在世子和夫君两人中间选一个,妾选夫君。”
“但妾有要求。”
她有要求,周缙很高兴:“你说。”
“夫君若能让妾做名副其实的周三夫人,将缺的户籍地文书补上,妾便回去跟夫君好好过日子。”
“毕竟这天下,如夫君这般英武的男子,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彻底放开她,抬手将她耳畔的发丝挂到了耳后。
他嘴角忍不住咧了咧:“你知道就好。”
“那妾的户籍地公文……”
“燕世子己答应送上你的户籍地公文。”
“当真?”
“嗯,刚见面聊成的事情。”
“世子意在京地,我家里人在京地不安全,要将她们都撤出才行。”
“为夫自会安排。”
“那大姐夫?”
“让他辞官至河洲,有官职等着他。”
她抬手锤了他一下:“算你识相。”
“罚你给我洗脚一年,我才能原谅你。”
“我给洗一辈子脚!”
他眼神落从她眉眼划过,落到了唇瓣,轻轻唤她:“阿蕖。”
他的声音带着渴望,她抬手在他胸口画圈圈:“你不生阿蕖的气?”
他倾身想要索求安慰。
“想得美。”她推开他,捡起地上的包袱,“看在孩子的份上,你才有被原谅的机会。”
“还得寸进尺!”
他眼神落到了她的小腹上,眉目舒展,期待更甚。
虽没有亲到,但想到她腹中怀着自己的骨肉,心中定也舍不得自己。
又被安慰到。
“走吧。”
她牵起他的手,朝栈桥走去。
他乖乖的跟在她身后,眉间郁气散尽,脸色又恢复成了寻常的样子。
他垂眸盯着她牵自己的手,忍不住她的手指。
他觉得自己生病了,她是唯一的解药。
至栈桥头,她停了下来。
他上前到了旁边,伸出手:“我扶你。”
她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没有上船,而是侧身一把搂过了他的脖颈,脚跟吻上了他的唇。
夜色很美。
似蜂蜜裹上了糖霜。
空气甜,唇上甜,心中更甜。
所有情绪都被驱散。
他抬手托住了她的腰,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他的小阿蕖终究是爱他的。
他吻她的唇还不够:“阿蕖。”
他倾身吻她的脖颈,咬她的耳垂。
有点恨她怎么在这里勾搭他,这不是个好地方。
“我想你。”
她似是招架不住他的热情,脚步后撤。
他追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又吻上了她的唇。
就在深吻的颤栗涌上心尖,脑海中旖旎升起,他甚至都想将她推倒在身后的麦地,好好安慰一下自己这段时间被折磨的心灵时,他胸前突然被推了一把。
“夫君,松手。”
他听话的松手,然后……
噗通一声,他从栈桥上华丽丽的落到了水中。
李蕖这边将他送下水,那边就上了小船。
小船上的怀秋原本背对着他们,听到落水声,回头就看到李蕖拿着船桨挥他。
他哪里敢对李蕖动手,自觉的跳水了。
在周缙浮出水面的时候,李蕖划着船己在十米开外。
上当了。
李蕖头也不回:“周缙,你再敢追来,这孩子能降生,我跟你姓!”
怀秋从水中露头,看向了主子,又看了看奋力划桨逃跑的夫人。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栈桥。
周缙抬手抓住栈桥的木头,胳膊用劲,脚借力踩栈桥的木桩,向上,坐到了栈桥上。
单膝曲起,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湿漉漉的水从眼角眉梢下滑。
纤长的睫毛下垂,遮住了眸中的失落。
她对他的气>她对他的爱。
“今晚风太大了,把爷吹落水了。”
怀秋刚爬上栈桥,就在周缙面前。
闻言抹了一把脸,看了看逃跑的夫人,又看了看自家主子。
开口:“对,奴才也是被风吹落水的。”
周缙抬起长睫看他。
怀秋顿时领悟。
“夫人的船也是被风吹走的。”
正在奋力划船的李蕖回头看了一眼栈桥。
见两只落汤鸡坐在那儿像是呆了,划得更快。
周缙懒得理会怀秋,拿起衣摆拧水。
嘀嘀咕咕:“你本来就跟我姓。”
怀秋假装没听到:“爷,要不要……”
“不用。知道她安全便好。”
“跟紧了她,莫让她被燕地的苍蝇打扰了。”
他自言自语:“她只是想要出去散散心而己。”
“安大夫说怀孕的女人情绪复杂,心思多变。”
“她只是因为怀了身孕,所以才会胡思乱想,行为极端。”
怀秋:“……”
“若夫人要入京地……”
话没说完,夜空中突然响起扑棱扑棱的声音。
怀秋立马起身,吹哨。
一只刚成年的鹞鹰落到了怀秋的肩膀。
怀秋取下了信,双手递给了周缙。
*
于此同时,正捏着通草花,看李蕖写的那篇文章发呆的萧琮,收到了晓左送上的火漆竹筒。
*
两处,两人同时展信。
内容一样:
山陵崩。
*
时间倒回今日寅时。
京城城门。
唐贤一脉男丁十二人的尸体,被京城唐氏族人接回京。
其中一人,只有一把骨灰,凄惨至极。
唐贤一生赤城,忠心耿耿,却晚节尽失。
京城百姓,夹道斥骂其‘逆贼’、‘死有余辜’、‘不忠不义’。
臭鸡蛋砸到了棺木上,烂菜叶子落到了棺盖上。
唐氏仆从驱赶百姓,反而被百姓围起来痛打。
气的唐氏仆从大骂‘愚民’。
一片纷乱中,禁军清道,接唐贤尸体,一路护送至金銮殿。
己经不省人事的官家,听到唐贤尸体入京的瞬间,睁开了眼睛,命北衙禁军接棺入金銮殿。
他换龙袍,戴冕旒,亲至金銮殿,见他的贤臣最后一面。
棺盖打开,冰气浮动。
失去生命的身体就如干涸的河床一样。
官家目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视线停顿在了唐贤双手交叠在腹前的手上。
他颤颤巍巍的拿出袖中的杯子,示意心腹太监将杯子放入唐贤的手中。
心腹太监闻意立办。
官家似了一桩心思,视线落到了唐贤通红的状元袍上。
突然,高声喝:“一别二十载,良卿,且等等朕!”
“咱们再去那状元楼,喝那桂花酒!”
被株洲之事打击到的官家,将当年分别的饯行酒杯,塞入他亦臣亦友的忠臣手中,大呼之后,轰然倒地。
山陵崩。
京师戒严。
*
周缙将指尖信纸捏碎,丢入了水中:“她好久没有跟家人团聚了。”
“京城这段时间虽然乱,但对她的威胁不大。”
“暗中护卫。”
都追到了这里,没理由再失联了。
水珠从他弧度优美的下巴坠落:“有点饿了。”
*
萧琮看完纸条,将纸条丢入了香炉,然后又将香炉挪到了窗边,待那股子纸条燃烧的味道散尽了,才将香炉拿回房间。
开门唤来晓左,他吩咐:“备夜宵。”
*
没有意外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周缙回到兵船,洗漱换好衣服刚出来,怀秋低着头报:“夫人……夫人的船停在二里外的栈桥。”
“怀夏亲自去跟,没寻到踪迹。”
周缙皱眉,捏眉心。
不知为何,这次失去她的踪迹,心中不安更甚之前。
“萧琮的人盯紧了?”
“并无差错传来。”
“那是谁插手了。”
以怀夏的本事,没有理由跟丢一个娇弱的孕妇。
*
此刻,娇弱的孕妇正坐在马车中,跟满脸愁容的郑御史大眼瞪小眼。
郑御史认出李蕖,脸上愁容一扫而尽。
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李蕖的胳膊:“是你!”
“正好跟老夫回家,同老夫那婆娘解释清楚!”
“老夫在河洲并未贪恋美色,狎妓问柳!”
“还老夫清白!”
李蕖微笑:“您家在……”
“京城西的斜柳胡同!”
“哦,您放心!我一定跟尊夫人解释清楚。”
“包括我这腹中的孩子,都跟您没有任何关系!”
“您洁身自守,是被冤枉的。”
李蕖思忖今日周缙态度,决定至京,还是要求一碗上等落胎药。
断了周缙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