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承克迎着洪承畴锐利如鹰的目光,毫不退缩,开口说道:
“总督以杀立威,可曾想过,这些人为何弃大明而投贼?”
他扫视着西周面色凝重的将领,声音陡然提高,“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反骨,而是因为在官军这边,他们连活着都成奢望!”
洪承畴的手紧紧攥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毛总兵这是在为本朝叛贼开脱?”
“不敢!”
毛承克脸色一正,“末将在辽东与鞑子血战,深知背叛者该杀。但西北的百姓......”
他此时想到了来时见到的那些荒芜的村落,于是继续侃侃而谈道,“他们拿起刀,不过是想从饿殍中抢一口粮。杀了这些人,不过是让更多人明白横竖都是死,不如反了!”
校场一片死寂,唯有风沙掠过军旗的猎猎声响。
洪承畴盯着毛承克脸色一时变幻不定,似是在分析他的话中有几分道理,自己又该如何来反驳于他。
过了些许时候,洪承畴才冷笑一声,“照你这么说,莫非还要敞开粮仓,养着这些乱民?”
你还别说,洪略畴的前任杨鹤就是这么做的,可惜这些流寇全都是一群“有奶便是粮”的白眼狼。
朝廷有粮食给他们吃的时候就投降,一旦吃完了马上又造反,最后钱花了,乱还是没有平下来。
因此杨鹤也只凄惨的落得个流放袁州的下场。
“正是!” 然而毛承克的回答却如一声惊雷震惊了在场众人。
随即人群里便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这些将领们都像是看冤大头一般看着毛承克,心中都在想着,这才刚走一个杨鹤又来一个毛承克。
毛承克不理会众人的嘲笑,继续说道:
“东江军在辽东,以通商之利养兵,以屯田之策安民。西北若能开商路、兴水利,让百姓有活路,谁还愿意提着脑袋当流寇?总督的刀再快,能杀光天下饥民吗?”
这话一出,众人的笑声是收敛了一些,脸色都变得不好看起来。
毛承克这话不就是明里暗里嘲讽他们没把西北治理好才造成了如今的流民西起的局面吗?
洪承畴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想起去年陇东那场屠杀后,反而有更多流民揭竿而起。
“妇人之见!”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如果西北如此好治理,那谁又愿意来打这个仗?唯有先剿后抚才是平定西北的最好办法!”
“先剿后抚?” 毛承克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悲凉,“总督可知,剿匪三年,陕西的赋税又加了几次?百姓的活路被层层盘剥,才是流寇屡剿不绝的根源!若一味用强,”
他顿了顿,目光首首撞进洪承畴眼底,“他日史书上,怕不是要写‘洪督师以杀止乱,乱愈甚’!”
风沙卷起校场的黄土,模糊了众人的面容。
洪承畴望着毛承克年轻却坚定的脸庞,突然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时的抱负。
此刻腰间的宝剑沉甸甸的,却压不住心底那一丝悄然滋生的疑虑 —— 或许这个来自东江的总兵,真的看到了他一首不愿正视的真相?
“理是这个理,毛总兵说的都对,但未免过于理想了,本官倒是想问问你,如果换成是你来平乱,你会如何来做?”此时洪承畴的话里竟带着一丝求教的意味。
事实上,如果能把西北治理好,谁又喜欢到这里来打仗?
打仗可是要死人的,最后还把这片土地打得的一个稀巴烂,最后只能让局势更加恶化,说起来最多只能治标不治本。
毛承克伸手接过亲兵递来的牛皮地图,抖开后重重铺在校场的石桌上,指尖划过陕西境内蜿蜒的黄河支流:
“我有三步平定西北之乱的方法,第一步,以工代赈。调民夫疏浚泾水、渭水河道,每日发半斗粟米。饥民有力气挖渠,就没力气举刀造反。”
洪承畴的眉头皱得更深:“修渠耗时数年,流寇可不会等,在说哪里来钱修渠?”
“所以第二步,分兵守要隘。” 毛承克从地上捡起几顶颗石子,沿着山脉走势排列,
“神一魁虽有三万人马,却如散沙。只要扼守住金锁关、萧关这些咽喉之地,截断其互相联络之道,不出两月,贼众自乱。”
他将一颗石子狠狠按在榆林城位置,“此处是三边总镇,需屯驻精兵,既是威慑,也是诱饵。”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有将领低声嘟囔 “纸上谈兵,谁都会讲!”
声音刚起就被洪承畴抬手制止。
毛承克见状,继续道:“第三步,开边市。西北缺粮,但羊毛、皮革、战马皆是好物。可与蒙古互市,用东江军的海盐、铁器换粮。再在西安设立官市,允许商贾运粮入陕,朝廷以盐引、茶引为酬。”
洪承畴着下巴:“互市需朝廷旨意,商贾逐利,怎会冒险入险地?”
“朝廷旨意,这就要看洪总督的手段了。” 毛承克嘿嘿一笑,继续道,“洪总督您要知道,商贾不怕乱,只怕没利可图。只要承诺战乱时派兵护商,何愁无人响应?”
似乎这么一听好像还有些道理,最关键的还都不是办不到的事情,咬咬牙也许就办成了呢?
于是校场陷入死寂。
洪承畴陷入了沉默,他承认之前是小看了毛承克,想不到一个武官居然也懂得治世之道。
毛承克却没给他思考时间,猛地一拳砸下去,在地图上划出弧线:“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停征剿饷。百姓喘不过气,再好的策略都是空谈。”
“停征?” 洪承畴终于变了脸色,“那军饷从何而来?”
“从商贾、从互市、从西北的羊皮与战马。” 毛承克一连说道都不带喘气的,
“若总督信得过末将,东江军愿先垫支十万两白银,用于疏浚河道与边市筹备。但需总督上书朝廷,许西北三年税赋自留,专用于民生。”
风沙依旧呼啸,却掩不住洪承畴急促的呼吸声。
他望着毛承克年轻却坚毅的面庞,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福建任上,也曾想过用这般 “不流血” 的法子治理海患。
有这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同意毛承克的建议了。
但最后他还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毛总兵的想法是好的,本官深感佩服,但西北并不实用,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