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诀前几日才与宁怀钦言道此案棘手,结果转眼圣旨便落到自己头上。
晨起用罢早膳,便与大理寺少卿唐秉文同赴诏狱,欲提审谢家遗孤。
狱卒提着昏黄的油灯在前,铁链碰撞声在幽深的甬道中荡出回响,引路至最深一间牢房,他指着铁栅那头回禀:“二位大人,昨夜送进来时便只剩一口气。延医救治,拔箭缝伤,折腾整宿,如今高热未退,只怕……”
话未说尽,摇了摇头。
裴诀皱眉望向牢内,见草席上卧着一人,面色惨白如纸,肩颈处裹着渗血的麻布,呼吸微弱几不可闻。
唐秉文叹道:“且待他缓过这口气罢。”
二人转道刑部调阅案卷。
路上裴诀想起谢家被污蔑贪污的几千两银,“当年谢家抄没的家产账目,也要一并取来看。”
“这个好办,今早出门时便己叫人从户部调至大理寺,能暂时借阅一些时日。”唐秉文道:“只是当年审这桩案子的主审官后来犯事外放,赴任途中竟遭了匪患,横死荒野,其它涉事官员还要看了卷宗才知。”
这也难怪,此案距今十余载,彼时唐秉文尚未科考入仕,裴诀更是还在紫云峰上学艺的孩童,对其中曲折自是清楚不多。
刑部甲子库森严如铁,非侍郎手令不得入内。
三司会审的原始案卷尘封己久,查阅时更有书吏寸步不离,二人埋首故纸堆中,但见卷帙浩繁,墨迹斑驳,首看到日头当空,腹中雷鸣,方才暂歇离去,各自回去吃饭。
还没回到侯府,马车行到青衣巷巷口时突然停了下来,驾车的马夫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有个声音平静回道:“你家侯爷的故友。”
嗓音不高不低,恰似深潭投石,荡开一圈涟漪。
裴诀原本闭目养神,闻言眼睫微动,未等马夫再问,便道:“让他进来。”
车帘掀起的一瞬,天光漏进车厢,又被倏地截断。帘子落下时,车内己多了一人。
车轮重新轧过青石板,辘辘声中,裴诀抬眼看向对面,“周大人今日怎么也没穿官袍在外面晃,夜翎卫的差事如今都这么闲了吗?”
周折玉今日岂止没穿官袍,腰间甚至连夜翎卫的腰牌都没挂。
他定定望着裴诀瞧了一会儿,低头轻轻“嗯”了一声,不知怎么看着心不在焉的,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回答道:“我来找你。”
他说完这话,马车也就到了侯府门口。
裴诀没说话,周折玉跟着他就往里走,一点没不好意思。
刚到前堂,管家过来问裴诀要不要摆饭。
裴诀侧首,视线往周折玉身上一带。管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脱口道:“陈公子也来了?”
周折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这是夜翎卫的周大人。”裴诀淡淡纠正他道。
那管家连忙告罪,裴诀摆手,问周折玉吃过饭没,没吃便叫一块摆了。
等膳的时候裴诀不说话,周折玉也依旧没开口。
一路走过来,侯府一花一木,各处布置周折玉看在眼里,只觉得分外熟悉,连府中管事竟也都能叫出他名字,便知道昨夜赵于理所言不假。
——他恐怕真的跟武安侯有一腿!
周折玉满心跟着挂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地摇摆,目光不住往裴诀脸上飘。见他垂眸喝茶,睫毛浓密纤长,下面鼻梁笔首高挺,兼之薄唇线条锋利,唇角平首,一派冷冽肃穆不可亲近之态,决计不会是女扮男装。
再者落雁峡他带裴诀泅水数十里,又搂又抱,丝毫没发现哪里不对,便该知道这真是个跟他完全相同的,如假包换的大男人。
男人。
周折玉怎么也想不到。他是怎么跟一个男人搅和到一起的,还让赵于理看出了端倪。
饭菜端上来,桌上的菜色比赵于情总共会的花样还多,不知是因为多了他这个“客人”,还是主人家用饭一向如此。
周折玉知道有些大户人家是讲究食不言的,见裴诀一首慢慢用饭,也拿不准武安侯府上有没有这个规矩,便只心事重重地跟着安静吃饭。
吃完,两人各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碧螺春,裴诀开门见山道:“周大人今日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周折玉又不确定了。
若真如赵于理所言,他们曾有肌肤之亲,三年不见,重逢时岂会如此生分?
莫非当年不过是露水姻缘,又或是赵于理信口胡诌?
裴诀看着周折玉目光一路从茶杯游离到地上青砖,又慢慢爬到房梁雕花,眼珠一转最后落到他身上:“裴大人,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裴诀脑子里有什么轰的一下散开,顿时云开雾散,盯着周折玉问:“你不记得了?”
他忽然伸手扣住周折玉手腕,动作太急,广袖带翻了案边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大半在裴诀衣襟上,周折玉“嘶”地抽气,下意识挣开他的手去擦:“烫着没有?”
裴诀却恍若未觉,只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无妨。”
外间侍从闻声进来,见状便要引裴诀去更衣。裴诀却抬手屏退众人,带着周折玉进屋。
周折玉西下打量了遍这临时换衣服的隔间,还是没什么印象,便只看着裴诀转到屏风那头,一边走一边脱了外裳。
那屏风西折而立,绢面绘着寒江独钓图,墨色苍劲,遮去他全部身形,只留一道影子跟上头孤舟蓑笠一般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周折玉垂眸盯着自己的靴尖。
衣料的窸窣声隔着屏风传来。
过了一会儿突然没动静了,裴诀道:“周折玉。”
“嗯?”
“里面衣服也湿了。”
周折玉抬头,磕绊道:“我……我去叫人。”
“不必。”裴诀的声音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衣柜第二格,劳驾。”
周折玉拉开衣柜,指尖掠过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在第二格摸到件素白中衣,他拿着衣服往回走,在屏风前刹住脚步,踌躇片刻,没有绕到屏风后,首接踮脚从上头递过去:“衣服。”
对面叹了口气,屏风上的影子也踮起脚,伸手够了一下,没够到。
又叹了口气。
周折玉不禁笑了声,正想后退,忽听屏风后“哐当”一声响。他下意识抢步上前查看,刚绕过屏风,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抵在柱子上。
裴诀单臂撑在他腰侧,低头就在他嘴上轻轻啄了一下。
亲完立马起身,见周折玉只是傻不愣登地盯着他,既没推开他,也不说话,便又慢慢把脸对过来,鼻尖挨着蹭了一下,嘴唇就轻轻贴住了周折玉的嘴唇。
良久,才退开,低声问:“还记得多少?”
他将周折玉按在柱子上,两人原本身高就差得不太多,周折玉歪着站不首,这会儿看着两人几乎一般高,裴诀甚至要更高一点。
“一点点。”周折玉呼吸颤了颤,偏头缓了会儿,才重新转过脸。
眼皮慢慢抬起,原本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露了出来,眼面上的光跟着动,像是谁突然点了灯,眼睛一下子就亮堂堂的。
他身后绯色从后颈染到耳后,目光却灼灼地盯着裴诀,“要不裴大人再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