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带着他装甲侦察营的十几个兵掀开休整帐篷门帘时,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和淡淡血腥气的风也随之涌入。袁朗正斜靠在角落的草堆上,就着帐篷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翻着一本卷了边的战地医疗手册。闻声抬眼扫去,只见这群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汉子,迷彩服几乎辨不出底色,糊满了泥浆和灰白色的粉尘,每个人的手上都临时缠着渗出血迹和污渍的绷带,疲惫刻在脸上,眼神却依然带着未褪尽的亢奋。
“哟,高营长也来‘报到’了?”袁朗放下手册,嘴角勾起一丝揶揄的弧度,朝着旁边空着的一片草垫扬了扬下巴,“赶紧的,麻溜儿找护士报到去!瞅瞅你们这手,再拖下去,怕是连装甲车的方向盘都握不稳,只能回家抱孩子了。”
高城没好气地“嗤”了一声,一屁股坐在袁朗指的空位上,动作带着装甲兵特有的粗犷。他大大咧咧地伸出那双同样缠着脏绷带的手,任由护士小心翼翼地解开。嘴里却毫不示弱:“少在这五十步笑百步!你们A大队刚冲上来那会儿,不也是靠着一双手、几把破锹在死人堆里刨?谁手上没磨掉几层皮?谁也别笑话谁!”
“这话在理。”袁朗坦率地点点头,目光掠过那些正在被处理的新伤口,仿佛看到了几天前自己和队友们的影子,“那会儿重装部队还在路上,咱们两支队伍,就是靠着这副肉掌硬生生撕开的口子。手上磨出的泡,连起来能绕震区一圈。”他转头对正在给高城掌心涂抹药膏的护士提高了点声音,“护士同志,给咱们高营长用点压箱底的好药!他这双手,可是要开铁甲洪流的,金贵着呢!”
帐篷的另一头,齐桓正抱着胳膊,像一尊门神般杵在那里,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老魏带进来的几个新兵蛋子。这几个小子脸上还残留着未脱的稚气,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经历生死后的沉凝。他们的手同样惨不忍睹——有的掌心被铁锹木柄磨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有的手背上被的钢筋划开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缠着的纱布透出斑驳的暗红,狼狈中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
“现在知道怕了?”齐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冷硬,像冰碴子刮过地面,“出发前在基地怎么跟你们说的?灾区不是靶场,不是障碍训练场!这里是真刀真枪、要命见血的地方!扛不住的,趁早给老子卷铺盖滚回原部队,别在这丢人现眼!”
新兵们齐刷刷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没人敢吭声。最小的那个兵,肩膀微微耸动,眼圈通红,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点湿意漫出来——他清晰地记得,就在昨天,一次突如其来的余震中,头顶一块磨盘大的碎砖轰然坠落,是老魏像一头暴起的熊,用肩膀猛地将他撞开,自己却被飞溅的石块砸中了后背。
“不过……”齐桓话锋陡然一转,那股冰寒的冷硬悄然化开一丝缝隙,声音也低沉缓和了些,“还好你们这群怂包,最后关头没真给我留在基地‘看家’!要是敢当缩头乌龟,我齐桓二话不说,首接给你们打上‘不及格’,卷吧卷吧塞回原单位,这辈子都别想抬头!”
老魏在一旁适时地帮腔,语气带着老兵特有的调侃和不易察觉的维护:“听见没?小兔崽子们!你们齐教官这是给你们留着最后的脸面呢!要不是你们最后关头还有点血性,哼……”
新兵们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亮光。那个最小的兵吸了吸鼻子,用尽全身力气,梗着脖子大声道:“报告!我们…我们不怕!”
“不怕?那就好。”齐桓哼了一声,脸上的线条却似乎柔和了一分。他蹲下身,视线与这几个新兵平齐,目光落在他们缠满纱布的手上,仿佛能穿透那层白色,看到下面狰狞的伤口。“知道昨天在菜市场西口,你们合力救出来的那个老太太吧?动作还算利索,没给咱们A大队的旗子上抹黑。”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新兵们心上。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其中那个身材最壮实的新兵的肩膀,那一下带着沉甸甸的认可:“尤其是你,用撬棍顶住那根要命的横梁那一下,时机、力道,有点老兵的意思了。”
新兵们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刚才的紧张和羞愧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腼腆取代,互相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咧开嘴,露出带着血痂和泥土、却无比真诚的笑容。
高城在对面听着,嘴角撇了撇,突然扭头冲着自己营里那几个正在龇牙咧嘴处理伤口的兵吼道:“都听见没?!看看人家A大队带的新兵!再看看你们!懂不懂什么叫令行禁止?懂不懂什么叫眼观六路?!学着点!” 他的兵们嘿嘿地笑着,没人反驳,反而带着点服气——就在刚才清理一处危楼时,正是这几个A大队的新兵,眼尖地发现了他们没注意到的松动楼板,及时出声提醒,避免了一场可能的伤亡。
帐篷里,护士们像轻盈的白鸽,穿梭在伤员之间,熟练地更换纱布,涂抹散发着药香的乳白色膏体。齐桓和新兵们的对话,不时引来护士们忍俊不禁的轻笑。一束金黄的阳光,执着地从帐篷顶的破洞钻进来,斜斜地洒落,恰好照亮了那些被白色纱布层层包裹的手。光线在纱布粗糙的纹理上跳跃、流淌,仿佛为这些饱经磨难却依然有力的手掌,镀上了一层象征新生与坚韧的、淬火般的金箔。
袁朗看着这充满生气的一幕,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高城,低声道:“看来,这批新打的胚子,火候差不多了,能留下。”
高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点老兵的傲娇,但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想法:“再摔打摔打,多啃几块硬骨头,说不定……真能赶上咱们当年那股子愣头青的劲儿。”
远处,重型机械低沉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其间似乎还夹杂着老百姓劫后余生的欢呼,穿透帐篷的阻隔,微弱却清晰。齐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新兵们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带着伤却眼神发亮的脸庞,下巴朝震区的方向扬了扬,声音沉稳有力:
“伤养利索了,还得回去。这片废墟,就是你们的考场。”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记住了,在这儿,你们勉强算是……过关了。”
话音未落,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期许:“但想真正成为一个顶天立地、让敌人胆寒、让百姓放心的兵?路,还长着呢!这才刚起了个头!”
新兵们挺首了腰板,用力地点头,眼中闪烁着的不再是懵懂和恐惧,而是一种被淬炼过的、名为信念的火焰。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救援,早己超出了普通任务的范畴。它更像是一场严酷而特殊的“补考”,一场在真正的生死边缘检验他们是否配得上那身军装、是否担得起那份责任的终极测试。
而他们,终究没有辜负这身迷彩,没有考砸这场用血与火写就的答卷。
这废墟之外的“补考”,正是他们军旅生涯真正的、染血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