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玄墨。」
苏白薇的声音很轻。
轻得像一片初冬时节第一片从那灰色高远的天空缓缓飘落的圣洁雪花。
轻轻地落在了那早己冰封了的寂静湖面上。
但就是这轻飘飘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温度的三个字却让跪在她面前的那个曾经一言便可让整个商业世界都为之震颤的男人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了屈辱和痛苦的血丝的眼睛里竟然闪烁着一丝孩子气的不解和委屈。
她没有让他起来。
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用一种近乎于悲悯的充满了上帝视角的审视目光看着他。
就像一个悲伤的仁慈的却又无比威严的神在安静地审视着一个跪在祂的神像脚下痛哭流涕地诉说着自己那滔天罪孽的可悲的却又执迷不悟的信徒。
「你到现在还是不懂。」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很轻微很缓慢却仿佛用尽了她那早己被病魔侵蚀得所剩无几的全部力气。
「我不懂?我哪里不懂了?!」祁玄墨的情绪在她那如同宣判般的平静面前终于有些失控。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属于上位者的不耐烦的暴躁底色又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了!我祁玄墨这辈子没有对任何人低过头!现在我跪下来求你了!」
「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他以为他己经做到了一个男人所能做到的极致。
他以为他的忏悔他的卑微他的“倾尽所有”是一份足以打动任何铁石心肠的最高规格的无法被拒绝的“礼物”。
苏白薇看着他那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英俊的脸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虚弱却带着一种洞穿了所有世俗的虚伪和表象的极致通透。
「你看,」她说声音依旧平静,「你还是觉得你是在‘给’我东西。」
「你觉得你的钱你的‘复婚协议’甚至你用我的药换来的那个所谓的‘合作名额’是你对我的一种高高在上的‘恩赐’。」
「是你可以用来交换我‘原谅’的等价的筹码。」
「自始至终祁玄墨你都没有真正地明白。」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给’的任何东西。」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他那张充满了愤怒和不解的脸上移开。
她望向远方。
那片在温暖的金色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广阔得如同一面巨大蓝色绸缎的日内瓦湖。
望向更远处那连绵起伏的被皑皑的终年不化的白雪所覆盖的圣洁的阿尔卑斯山脉。
「我想要的,」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像是在对自己这短暂而荒唐的一生做着最后的告白。又像是对这个她即将永远告别的世界进行着最后的倾诉。
「是作为‘我’苏白薇这个独立的完整的‘我’而不是作为‘你的什么人’被看见被尊重。」
祁玄墨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些什么。
但苏白薇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继续用那种平静的却又如同凌迟般的语调说道:
「是当我在那个冰冷的诊室里第一次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人生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候。我鼓起我所有的勇气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害怕的时候」
「你不是像一个最精明的商人一样在电话那头冷静地计算这会给你股价带来多大的损失。而是能像一个普通的笨拙的不知所措的丈夫一样立刻放下你那该死的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会议飞到我的身边紧紧地抱抱我对我说一句‘别怕有我’。」
「是当我被你用最温柔最体面的方式囚禁在那个冰冷的巨大的如同坟墓般的牢笼里绝望地看着自己那所剩无几的生命一点点不可逆转地流逝的时候」
「你不是像一个冷酷的高高在上的君王一样想方设法地去掩盖我的‘病容’去为了你那所谓的更重要的商业合作而迫不及待地去物色我的‘替代品’。」
「而是能像一个真正的普通的家人一样坐下来握着我的手耐心地陪我看书聊聊天哪怕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起什么也不说。陪我走完这孤独的痛苦冰冷的最后一程。」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温柔的却又无比锋利的回忆的刀。
缓缓地一刀一刀地凌迟着祁玄墨那早己麻木的僵硬的充满了自私和傲慢的灵魂。
他跪在那里整个人都彻底地呆住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残酷地如此无可辩驳地意识到了。
自己到底都错过了些什么。
那些他曾经唾手可得的。
那些被他像路边的肮脏尘土一样无情地弃之如敝屣的。
那些最简单的卑微的却又最温暖的情感瞬间。
原来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整个世界。
「可是……可是现在……」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他想说他可以改。
他想说他可以学。
他想说他可以用他剩下的一切去笨拙地补偿。
但苏白薇己经不想要了。
她收回那望向远方的悠远目光重新落回到他的脸上。
那双曾经盛满了对他全部的爱慕和漫天星光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彻底结了万年寒冰的寒潭。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爱。
也再也没有了恨。
只剩下一片彻底的冰冷的永恒的虚无。
她缓缓地抬起手。
用她那瘦弱的几乎没有一丝力气却又充满了神圣仪式感的透明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祁玄墨你看看我。」
「我现在是苏白薇。」
「不是你的那个需要你用无数的金钱和显赫的地位去定义的美丽的祁太太。」
「不是任何人的漂亮的附属品。」
「更不是一个需要你用你的‘恩赐’和‘怜悯’去高高在上地‘拯救’的可怜的病人。」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清晰而有力。
那是一种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回光返照所迸发出的最璀璨的属于一个独立的完整的灵魂的全部力量。
「我的价值,」她说,「不在于你是否还爱我。不在于你是否愿意为我倾尽你那可笑的所有。」
「我的价值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头脑,「在我自己的清醒的无悔的选择里。在我亲手缔造的那个充满了希望的‘烬蝶’里。在‘涅槃-1号’未来可能会拯救的千千万万个鲜活的宝贵的生命里。」
「那才是我。」
「那才是我苏白薇存在于这个广阔世界上的全部的意义。」
「而你,」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深深地看进了他的眼睛里。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了任何个人的情感。只剩下一种对一个可悲的执迷不悟的灵魂的最后的悲悯,「和你带来的一切对我来说己经……」
「……毫无意义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
她仿佛耗尽了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将头疲惫地靠在了轮椅那冰冷的柔软的背枕上。
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那是一种最彻底的最决绝的也是最仁慈的告别。
祁玄墨依旧跪在那里。
他手中的那些被他视若珍宝的他最后的“筹码”散落了一地。
那份由最顶级的律师草拟的在他看来充满了无尽诚意的“复婚协议”。
那份代表了他全部身家的“财产转让书”。
此刻在日内瓦那温暖的圣洁的仿佛能洗涤人世间一切罪恶的阳光下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又可悲。
他像一个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败的丑陋的木偶无力地在了那冰冷的昂贵的柚木地板上。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他己经永远地失去了她。
不是因为她还恨他。
而是因为她己经……
不再需要他了。
他连成为她世界里一个“被憎恨”的存在的资格都己经彻底地没有了。
阳光依旧温暖地照耀着这片美丽的如同天堂一角的湖畔。
但祁玄墨的世界里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冰冷的……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