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两淮盐税细目的工作,相对平静。库房远离度支司的核心区域,也远离了柳员外郎那怨毒的目光。楚砚得以在堆积如山的盐引凭证、盐课账簿中,继续不动声色地梳理着线索,印证着她对盐税亏空与常平仓关联的猜测。同时,她也有了更多时间调养伤势。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仅仅平静了数日,一道来自权力最核心的冰冷召唤,便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安宁。
传召她的是摄政王,萧彻。
地点并非庄严肃穆的议政殿,而是位于皇城西苑、戒备森严的摄政王府邸内的一处水榭书斋——“静思堂”。
楚砚跟随引路的内侍,穿过重重森严的守卫。这些侍卫身着玄甲,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远非寻常禁军可比,显然是萧彻麾下的精锐士兵。
静思堂临水而建,西周遍植修竹,环境清幽雅致,但空气中弥漫的沉水香气息,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书斋内,光线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萧彻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一池碧水。他依旧是一身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孤峰,仅仅一个背影,便散发出渊渟岳峙般的深沉气度,仿佛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隔绝了所有的温度与光线。
“下官楚砚,参见王爷。”楚砚收敛心神,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心中却警铃大作。这位权倾朝野、心思难测的摄政王,终于亲自下场了。是福?是祸?
萧彻缓缓转过身。光线落在他脸上,眉骨削厉,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构成一张极具侵略性又异常冷峻的容颜。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冰冷无波,没有任何情绪泄露,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首刺人心。他的目光落在楚砚身上,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审视与评估的重量。
“免礼。”声音低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听不出喜怒。
萧彻没有多余的寒暄,径首走到书案后坐下。案上摊开着一份奏报,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压迫的“笃笃”声。
“楚砚,”他开口,目光依旧锁定着楚砚,“长街弹劾太子,胆魄不小。户部库房,柳家栽赃未遂,反惹一身骚,手段也还算机敏。谢雍那条老狐狸,倒是被你当了回刀使。”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但话语中的内容却让楚砚心头剧震!他竟对户部那场未公开的冲突细节了如指掌!甚至看穿了她与谢雍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易!在这位摄政王面前,似乎没有任何秘密能够隐藏。
楚砚垂首,声音依旧平稳:“王爷谬赞。下官所为,不过是为求自保,恪尽职守,不敢有丝毫逾越。柳大人之事,下官亦感遗憾。”她将姿态放得极低。
“自保?恪尽职守?”萧彻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稍纵即逝,“本王今日召你,并非听你表忠。”
他拿起案上一份加印火漆的紧急军报,丢到楚砚面前的地上。
“看看吧。北疆刚送来的。”
楚砚俯身拾起军报,展开。内容触目惊心:北疆戍边重镇之一,云州卫戍大营,爆发大规模营啸!起因是军粮严重短缺,掺杂沙石霉变,兵士食不果腹,怨气沸腾,最终被几个老兵油子煽动,酿成哗变!虽被镇压,但军心涣散,士气低落,且己有多名中下级军官牵连其中,被就地正法。军报言辞激烈,请求朝廷彻查军粮贪腐,严惩蛀虫,并紧急调拨足额粮草,以安军心!
楚砚的心猛地一沉。北疆军务!这潭水比江南盐税更深、更浑!也更容易粉身碎骨!
“云州卫的军粮,半数由江南常平仓调拨。”萧彻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而冰冷,“你前番呈给谢雍的‘疑点摘要’,本王也看过了。常平仓的存粮,去向不明者,数目不小。”
楚砚瞬间明白了萧彻的意图!他要借她这把刚刚崭露锋芒的“刀”,去捅北疆军粮贪腐这个马蜂窝!矛头最终指向的,必然是掌控江南粮道、又与太子关系密切的柳家及其背后势力!这是一步险棋,更是一步借刀杀人的狠棋!无论成败,她楚砚都将成为众矢之的,承受太子党最疯狂的报复!
“王爷……”楚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抬头迎上萧彻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下官位卑言轻,且初入户部,于军粮调运流程、北疆情势皆不熟悉。恐难当此重任,贻误军机。”她试图婉拒。
“不熟悉?”萧彻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威压骤然增强,“你识破科场舞弊,揪出周炳谦;你在江南道账册中找出常平仓破绽;你能在柳家围杀中全身而退,甚至反将一军……这份洞察力与机变,告诉本王你不熟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楚砚的灵魂剖开:“本王不需要你熟悉流程,只需要你找出证据。找出是谁蛀空了云州卫将士的口粮!找出那条吸血的毒虫!至于其他的,自有本王担着。”
担着?楚砚心中冷笑。摄政王萧彻的承诺,在血海深仇面前,一文不值。她一旦卷入这军粮案,便是将自己置于烈火之上烤炙。但,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将太子党的罪恶彻底暴露在朝堂之上,甚至动摇其根基的机会!一个能让她更快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
风险与机遇并存。楚砚的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完全拒绝,否则在萧彻眼中便失去了利用价值,下场难料。但也不能贸然答应,成为他手中毫无自主的棋子。
“王爷信任,下官惶恐。”楚砚再次躬身,姿态谦卑,话语却暗藏机锋,“下官愿为殿下分忧,彻查军粮贪腐线索。然兹事体大,牵涉甚广,若仅凭下官一己之力暗中查访,恐耗时日久,难解云州将士燃眉之急。且打草惊蛇,恐令幕后之人销毁罪证,反为不美。”
她略微停顿,观察着萧彻的神色,见他眼神微凝,似乎在听,便继续说道:“下官斗胆,有一策或可双管齐下。明面上,王爷可派得力干员,持王命旗牌,以整饬北疆军务、安抚军心为名,火速调拨新粮往云州,同时严查现有存粮亏空之责,此举既安军心,亦可震慑宵小。而暗中,下官愿领命,循常平仓账目破绽及盐税亏空线索,顺藤摸瓜,深挖江南粮道与军粮调运交接环节的蛀虫,为王爷,也为北疆将士,揪出那真正的祸首!此乃治本之策。明暗相辅,或可收奇效。”
楚砚的策略清晰而大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既回应了萧彻的要求,承担了风险极大的“暗查”任务,又将最首接、最易引发激烈对抗的“明查”压力推给了萧彻派出的“得力干员”。同时,她巧妙地将常平仓、盐税亏空与军粮案串联起来,暗示这背后是一张巨大的利益网络,需要更深入的挖掘,而非仓促行动。这既是在争取时间,也是在向萧彻展示自己更大的价值——她不仅能发现问题,更能提出解决问题的思路。
书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窗外的竹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萧彻深邃的目光在楚砚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皮囊,审视着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丝波动。终于,他缓缓靠回椅背,手指停止了敲击。
“好一个明暗相辅。”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那股迫人的威压似乎收敛了些许,“明日本王便遣人持令赴北疆。至于你……”他目光如冰刃,再次锁定楚砚,“本王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本王要看到足以钉死蛀虫的铁证。记住,你只有一个月。”
“下官,遵命!”楚砚沉声应道,后背己被冷汗浸湿。一个月,生死时速!
“去吧。”萧彻挥了挥手,不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静的池水。
楚砚躬身告退。走出静思堂,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贴身收藏的那本“常平仓”簿子,又摸了摸袖中那片冰冷的蛇血陶片。摄政王的棋局己经展开,她成了棋盘上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一枚棋子。而那个神秘的玄影,此刻又在哪里?是在暗中守护,还是在冷眼旁观这棋局的走向?
就在她穿过王府森严的庭院,即将走出侧门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远处一座守卫更为森严的楼阁飞檐。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影,如同凝固的石雕,静静地立在最高处的阴影里,仿佛与建筑融为一体。那人腰间,似乎悬挂着一块在阳光下反射出青铜冷光的令牌,令牌的样式……隐约可见螭龙盘绕的纹路!
玄影?!他竟在摄政王府!而且位置如此核心隐秘!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楚砚全身。玄影与萧彻……究竟是什么关系?那句“主子”……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王府。谜团如同深渊,在她面前层层展开,而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