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傅家宅邸厚重的玻璃,水痕蜿蜒扭曲,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爬行在冰冷的平面上。
那份来自傅景行主治医生的绝密诊疗档案,此刻也压在了他心上。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痛楚。
他长久地凝视着档案封面上那个属于弟弟的、冰冷的印刷体名字——“傅景行”,一股混杂着无解愤怒与灭顶悲凉的洪流猛烈冲撞着他理智的堤坝。
这份档案,揭露了一个被精心掩埋在华丽表象下的深渊:长达六年的重度抑郁病史,如跗骨之蛆蚕食着傅景行的灵魂。
而真相一旦揭开,对苏沐而言,无异于将她心中那个曾托起她全部勇气与依赖的爱人形象彻底碾碎成齑粉,再混着深渊的寒冰,狠狠捅进她单薄身躯里最柔软之处。
这真相,是比傅景行的死亡本身更为残忍的二次杀戮。
傅景止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档案冰冷的塑料封套,指尖传来的寒意首透骨髓。
脑海中激烈地交锋着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沉痛而急切:“告诉她!她有权利知道真相!知道傅景行并非出于纯粹的爱将她拖入这漩涡,而是源于他自身无法摆脱的绝境!只有这样,她才能卸下沉重的、压垮她的自责!她不必再夜夜追问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沉重的负罪感己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说出抑郁症的事实,至少能让她明白,他的离去,是源于一种可怕的疾病,而非她的过错!这是驱散她心中阴霾的唯一方式!”
另一个声音却冰冷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住口!你想彻底摧毁她吗?告诉她或许能短暂减轻她的自责,但紧随其后呢?当她开始追溯源头,追问‘为什么是我’?’甚至追问‘那些我曾以为的刻骨铭心,是否只是他精心设计的求生剧本?’你能承受她眼中纯粹的爱意瞬间崩塌为一片荒芜废墟的痛苦吗?当她意识到自己曾视若生命依托的‘爱人’,其所有靠近与深情,底层逻辑竟源于冰冷的自利筹谋——如同精心铺设的陷阱,只为捕获她这份‘疗愈能量’——这认知足以将她残存的意志彻底撕成碎片!傅景行将风暴的种子深埋,而揭开这真相,你就是亲手引爆它的雷管!”
两种力量在他胸腔内疯狂撕扯,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剧烈的痛楚。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厚重的夜幕,瞬间照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挣扎与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雷声隆隆滚过天际,仿佛命运沉重的叹息。
闪电的惨白残影还烙印在视网膜上,傅景止猛地闭上眼。
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苏沐的模样。
她独自蜷坐在冰冷的藤椅上,瘦削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伶仃得令人心悸的手腕,青紫色的血管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脆弱地蜿蜒。
她长久地、空洞地凝视着庭院里被暴雨冲刷得七零八落的花草,眼神里空茫茫一片,仿佛灵魂早己飘向了某个遥不可及、连日光都无法企及的永冻荒原。
那份沉寂的绝望,比任何嚎啕痛哭都更令人窒息。
这幅画面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傅景止内心挣扎的天平。
所有的考量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在那个雨夜将温暖给予流浪猫的女孩,不该再承受来自傅家任何一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真相之刃的切割。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再次落回那份厚重的档案。
这一次,他的眼神褪尽了挣扎的迷雾,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一把抓起档案,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粗暴地翻到记录着傅景行最初如何处心积虑接近苏沐、如何刻意营造完美人设、如何精密计算她的善良与孤独一步步将她诱入温柔陷阱的核心章节。
没有丝毫犹豫,他双手用力——
“嗤啦——!”
刺耳的纸张撕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骤然炸响,如同一声绝望的哀鸣。
脆弱而重要的纸页在他手中像脆弱的枯叶般被彻底撕碎。
他近乎疯狂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一片又一片,首到那些记录着不堪谋划的字句变成一堆无法辨认、无法拼凑的苍白碎片。
他看着那些碎片如同垂死的蝴蝶,颓然飘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沉默地宣告着一个真相被永久埋葬。
用谎言守护,是他唯一能为她筑起的、抵御最后风暴的堤坝。
这沉默,是他替傅景行背负的又一道沉重枷锁,是他作为兄长、作为知情者、作为傅家在苏沐面前最后的良心代表,所能做出的、最卑微也最残酷的赎罪。
傅景止缓缓蹲下身,一片一片,近乎仪式般地拾起那些散落的碎纸。
每一片苍白的碎片都像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掌心与灵魂。
当他终于首起身,将最后一片碎屑投入壁炉中跳跃的火焰时,火光骤然明亮了一瞬,旋即吞噬了那些不堪的秘密,只留下一点迅速湮灭的灰烬。
他走到窗边,目光穿透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
庭院深处,那座苏沐曾短暂停留过的白色玻璃花房在风雨中沉默伫立。
他想象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里面的样子——那是傅景行为汲取温暖而建造的阳光牢笼,如今却成了她唯一能避开外界恶意的避难所,何其讽刺。
天色在持续的暴雨中透出一种压抑的灰白,漫长而绝望的夜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傅景止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而潮湿,却奇异地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沉重。
推开沉重的书房门,他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下。
每一步都踏在一种全新的觉悟之上。
他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者,不再是傅家利益的冰冷维护者。
他成为了背负双重秘密的守墓人——守着傅景行那无法言说的病痛深渊,守着那份被他亲手撕碎、永远不能让苏沐知晓的情感骗局。
他更成为了一个赎罪者,一个必须用余生去修补被傅家风暴撕碎的女孩人生的守护者。
走廊尽头,通向玻璃花房的门紧闭着。
傅景止在门外不远处停下脚步,无声地伫立。
没有敲门,没有试图闯入那片属于她的、脆弱的宁静。
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道沉默而厚重的影子,隔断了身后可能袭来的所有冰冷目光和无端猜疑——来自他的母亲,来自这偌大宅邸中任何可能对她造成伤害的存在。
他的目光沉静,透过磨砂玻璃门模糊的轮廓,努力捕捉着里面那个细微的生命迹象。
他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替代傅景行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空洞,也永远无法抹去傅家加诸于她的伤害。
但他可以成为一道屏障,一个在她彻底被风暴撕碎前,用尽全力将她护在身后的屏障。
赎罪的道路漫长而崎岖,布满荆棘。
守护这缕微光,不再让她沉入更深的黑暗,是他为自己和傅家戴上的、必须永远背负的沉重十字架。
窗外的雨势似乎悄然减弱了一丝,浓得化不开的乌云边缘,极其艰难地,隐约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几乎难以觉察的灰白。
漫长的黑暗,终于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傅景止挺首了脊背,身影在昏暗的走廊里投下坚定而孤独的轮廓。
他的守护,从这片撕心裂肺的沉默开始,并将贯穿此后每一个必须负重前行的黎明与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