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玉米囤像座小山,堆在院子中央,用塑料布盖着,防雨防潮。红丫每天都要掀开塑料布看看,玉米粒晒得够不够干,有没有发霉的——这是全家大半年的指望,半点马虎不得。
陈知青就是这时候来的,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胳膊上挎着个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刚从公社回来,”他抹了把脸上的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给你带了本《玉米高产栽培技术》,明年说不定用得上。”
红丫接过书,封面上印着金灿灿的玉米穗,还带着油墨的清香。“谢谢你,陈知青。”她想起春天时,就是陈知青告诉她杂交玉米的好处,还帮她从县城订种子,心里满是感激。
“跟我客气啥。”陈知青蹲在玉米囤旁,抓了一把玉米粒,在手里捻着,“颗粒真,比我在农场种的强多了。你这管理技术,快赶上农技员了。”
“都是瞎琢磨,”红丫的脸有点红,“多亏了你给的手册,还有石头他们帮忙。”
陈知青没接话,只是看着玉米囤,眼神里有点复杂。过了会儿,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信封,递给红丫:“这是我托人从县城捎的信,家里来的,说……说城里开始招工了,让我回去试试。”
红丫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知青回城是早晚的事,可真听到这话,还是觉得突然。陈知青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教扫盲班,帮大家看农技书,甚至谁家孩子发烧,他都能拿出从城里带来的退烧药,村里人都离不得他。
“你要走了?”红丫的声音有点涩。
“还没定,”陈知青笑了笑,却没平时的轻快,“得先考试,考上了才能走。再说,我也舍不得这地方,还有你们。” 他的目光落在扫盲班的方向,那里的窗户上还贴着红丫写的“春”字,己经被风吹得发白。
“要是考上了,就回去吧,”红丫把信递还给他,“城里总比村里条件好,你爹娘也盼着你呢。”
“嗯,”陈知青点点头,把信揣进兜里,“我来是想跟你说,扫盲班的课,我可能没法接着教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接着教下去,你认识的字,教村里人够用了。”
“我……我怕是教不好。”红丫有点慌,她虽然识些字,却没讲过课,哪比得上陈知青有学问。
“你能行,”陈知青看着她,眼神很认真,“上次我听你给张大爷讲施肥,条理比我清楚。村里的人信任你,你教,他们更肯学。”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几本旧课本,“这是我带来的,里面有拼音和常用字,你看着教,有不懂的,我走之前帮你弄明白。”
红丫接过课本,纸页己经泛黄,却平平整整,上面还有陈知青写的批注,一笔一划,透着认真。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陈知青,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扫盲班的黑板前,教大家写“人”字,说“人要站得首,写的字也要首”。
“我会好好教的。”红丫握紧课本,像握住了份沉甸甸的责任。
陈知青又坐了会儿,问了问玉米的产量,还算了算能磨多少面,够不够全家吃到来年。“要是有多的,”他说,“可以拿到镇上的粮站去换钱,买点细粮,给你婶子和叔叔改善伙食。”
“嗯,”红丫点点头,“石头说他认识粮站的人,到时候让他帮忙看看。”
陈知青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支钢笔,比石头送的那支旧些,却擦得锃亮。“这个给你,扫盲班写字用,比铅笔方便。”
“我有钢笔,石头送的。”红丫赶紧推辞。
“拿着吧,”陈知青把钢笔塞进她手里,“这支能吸墨水,不用总换笔芯,更耐用。” 他笑了笑,“以后要是在城里混得好,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弄点好种子,比现在的杂交种更能打。”
红丫捏着钢笔,金属的笔杆有点凉,心里却暖烘烘的。她知道,陈知青这是盼着村里的日子能越来越好,哪怕他走了,也记挂着大家。
看着陈知青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红丫突然觉得,这玉米囤虽然堆得满,心里却空了块地方。她走到扫盲班的教室门口,推开门,里面的桌椅还是老样子,黑板上的“年”字被孩子们画满了玉米,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生机。
王桂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晒玉米的木耙。“陈知青要走了?”她问,语气很平淡,却没像往常那样催着干活。
“嗯,可能要回城招工。”红丫转过身,“他让我接着教扫盲班,我怕教不好。”
“教得好,”王桂香走进来,摸了摸黑板,“你讲的比他实在,他说的‘光合作用’,村里人听不懂,你说‘太阳晒着长得快’,大家就明白了。” 她顿了顿,“要是缺粉笔,我让强子去供销社买,钱从卖玉米的钱里出。”
红丫看着王桂香,突然觉得她比平时高大了些。这个总爱抱怨的婶子,其实什么都懂,只是嘴上不说。
傍晚,石头来帮忙翻晒玉米,看见红丫坐在扫盲班的教室里发呆,就走了进来。“陈知青要走?”他问,手里还拿着个玉米芯,是刚啃完的,“我娘说,他要是走了,以后谁帮咱看农技书?”
“他说让我接着教扫盲班,”红丫举起手里的钢笔,“还送了我这个,说写字方便。”
石头看着钢笔,又看了看红丫,突然说:“我也去扫盲班听课吧,我想学认字,以后能自己看种子说明书。”
红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明天就来,我教你写‘玉米’。”
夕阳的光透过窗户,照在黑板上,照在摊开的课本上,也照在红丫和石头的脸上,暖融融的。红丫知道,陈知青走了,村里会少个文化人,扫盲班会少个好老师,但日子还得接着过。她会学着教扫盲班,石头会来听课,张大爷会问施肥的学问,二大娘会惦记着明年的种子……就像这玉米囤,少了谁的帮忙,都能稳稳地立在院子里,装着满囤的希望。
陈知青的信还放在窗台上,信封上的邮票印着天安门,在夕阳下闪着光。红丫拿起信,轻轻放回陈知青的帆布包——她知道,无论他走不走,这段在村里的日子,这些一起种玉米、教认字的时光,都会像这的玉米粒,深深埋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发着暖,透着甜。
日子还长,少了谁,都得往前挪,一步一步,挪着挪着,就把想念酿成了酒,把期盼种成了田,等着下一个丰收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