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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穗子开始沉甸甸往下坠时，红丫发现了新的愁绪——有些穗子看着鼓囊囊的，捏起来却发空，指尖感受不到玉米粒的，像揣了包干沙。
“是缺肥了。”赵老实捏着个空穗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烟袋锅在手里转了三圈，“灌浆期得‘吃’点荤的，光靠之前的粪肥不够，得补点草木灰，那玩意儿含钾，能让粒儿鼓起来。”
草木灰金贵得很。得烧干净的秸秆、茅草，不能掺火星（怕烧坏养分），还得趁着没下雨收起来，不然一场雨就冲成了泥水。红丫家的草垛早就烧得差不多了，王桂香翻遍了柴房，只找出半筐没烧透的灰烬，里面还混着小木炭块。
“这咋够？三亩地，最少得两筐才顶用。”王桂香把灰烬倒在簸箕里，用手一点点捻碎，木炭块捡出来单独放着，“这炭能留着冬天烤火，别糟践了。”
红丫想起二大娘家的草垛——她家去年收的玉米秸秆多，烧火时特意留了些烧草木灰。她刚要开口，王桂香就说：“我去二大娘家问问，她家要是有富余，咱匀点，回头还她两筐新秸秆。”
二大娘的草木灰堆在猪圈旁，用塑料布盖着，白花花的，看着就干净。“要多少尽管装！”二大娘掀开塑料布，露出底下松松软软的灰，“我家的玉米灌浆早，肥够了，这些留着也是留着。” 她让二大爷搬来两个大筐，帮着往筐里装灰，“别装太满，你扛不动，让石头来帮你。”
正说着，石头真的来了，肩上扛着个新编的竹筐，筐底铺着油纸（防漏灰）。“我娘说你们可能缺草木灰，”他把竹筐放在地上，拿起铁锹就往筐里装，“我家烧了三捆茅草，灰细，劲儿足。”
红丫看着他弯腰装灰的样子，竹筐的影子投在地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他的裤脚沾着草屑，是早上割茅草时蹭的，手背被茅草划了道细口子，渗着血珠，却没当回事。
“你娘的药还有吗？”红丫想起石头娘的哮喘，灌浆期的日头毒，老人家怕是更难受，“我昨天采了点薄荷，泡水喝能顺气，给你娘送去？”
石头的动作顿了顿，铁锹往筐里磕了磕，把灰震实些：“下午我来取，顺便……帮你撒灰。” 他的耳朵红了，像被日头晒透的红辣椒。
撒草木灰的活计磨人。得趁早上有露水时撒，灰能沾在玉米叶上，不然风一吹就漫天飞，迷得人睁不开眼。红丫和石头各拎着个小簸箕，沿着玉米垄慢慢走，手一抖一抖的，让灰均匀地落在叶上、根旁。
“往根旁多撒点，”石头教她，“钾元素得渗到土里，根才能吸着。叶上少撒，别烧着叶尖。” 他的动作很轻，簸箕倾斜的角度刚刚好，灰像细雪似的飘下来，沾在带露的叶上，亮晶晶的。
王桂香和赵强也没闲着。王桂香用手把成团的灰捻碎，确保每粒灰都能发挥作用；赵强拎着个小簸箕，专给那些空穗子多撒两把，嘴里念叨：“多吃点，快点长鼓溜……”
撒到半上午，红丫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手心被灰呛得发涩，碰一下就钻心地疼。二大娘送来了绿豆汤，用粗瓷碗装着，还漂着几粒煮开花的绿豆。“歇会儿再干，”她把碗递给红丫，“你大爷去张大爷家借了个筛子，能把灰筛得更细，撒着省劲。”
筛过的草木灰果然不一样，细得像面粉，撒在叶上薄薄一层，风一吹也不容易飞。张大爷跟着二大爷来串门，看着红丫撒灰的架势，捋着胡子笑：“这丫头比你娘会侍弄庄稼，你娘当年撒灰，总撒得不均，有的苗吃撑了，有的还饿着。”
红丫的脸有点热，低头看着脚边的玉米根，草木灰正顺着露水往土里渗，像给土地喂了口营养餐。她突然觉得，种地和过日子一样，得匀着劲，不能偏了心，不然总有顾不上的地方。
撒完灰的第三天，红丫捏了捏之前发空的穗子，指尖终于触到了颗粒感——玉米粒开始鼓起来了，虽然还嫩，却带着股硬实的劲儿。她剥开最底下的几片苞叶，露出排嫩黄的玉米粒，像刚灌浆的珍珠，透着股水灵。
“有盼头了。”赵老实蹲在旁边，看着这穗玉米，烟袋锅里的火星终于亮了，“再等二十天，就能掰嫩玉米吃了。”
王桂香也凑过来看，伸手摸了摸玉米粒，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些：“强子说要带同学来家里，到时候就煮这个招待，比啃干窝窝体面。” 她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攒的几枚硬币，“这是我卖鸡蛋攒的，等玉米收了，给你扯块新布，做件褂子，别总穿补丁的。”
红丫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王桂香粗糙的手捏着硬币，边缘都磨圆了，却攥得很紧。这半年多，她看着王桂香从刻薄到缓和，从挑剔到主动攒钱给她做衣服，像看着一块被雨水慢慢泡软的硬土，终于透出点温润的气。
石头扛着锄头路过，看见她们在看玉米，停下脚步：“我娘说，再过几天该防鸟了，麻雀最爱啄灌浆的玉米粒。”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木雕——是只麻雀，刻得算不上精致，却有模有样，“我试着刻了个稻草人，明天糊上纸就能用。”
红丫接过木雕，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却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笑了。阳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木雕麻雀上，像给它镀了层金。
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玉米叶沙沙响，穗子沉甸甸地晃，像在给路过的人鞠躬。红丫知道，离丰收还有段路，防鸟、防倒伏、防最后一场旱，哪样都不能松劲。可她心里踏实，因为她摸到了玉米粒的硬实，看到了草木灰里长出的希望，更因为身边这些人——叔叔的经验，石头的帮衬，二大娘的惦记，还有王桂香那双越来越暖的手。
这些点点滴滴的好，像撒在地里的草木灰，看着不起眼，却在悄悄给日子“灌浆”，让原本空落落的盼头，一点点鼓起来，硬起来，等着某天能捧出满手的，不辜负这一季的风雨。
红丫蹲在地里，看着夕阳把玉米穗染成金红色，突然想，或许日子本就该这样——慢一点，难一点，却在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每一次相顾一笑里，攒着沉甸甸的盼头，像这灌浆的玉米，终究会迎来的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