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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天还没亮透，赵家村就醒了。先是零星的鞭炮声，接着是孩子们的笑闹声，穿新衣的、拎糖袋的，踩着结霜的土路往长辈家跑，拜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把年味儿搅得更浓了。
红丫被王桂香推醒时，灶房己经飘着粥香。“赶紧起，穿新褂子，给你二大娘拜年去，晚了糖都被孩子们抢光了！” 王桂香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褂子扔给她，自己也换上了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还是当年结婚时穿的）。
赵强早就没影了，赵老实说他天不亮就跟着村里的半大小子串户去了，“这小子，就惦记着磕头讨糖。”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给红丫，“给你二大娘的，我昨晚编的小筐，装针线正好。”
筐子编得小巧玲珑，还在把手上缠了圈红布条，透着股小心思。红丫心里暖烘烘的，接过筐子：“叔，你也跟我们一块去呗。”
“我不去，”赵老实蹲在门槛上抽烟，“跟你婶子在家守着，万一有人来拜年呢。” 他的目光落在红丫身上，带着点欣慰，“路上慢点，别摔着。”
红丫和王桂香往二大娘家走，路上碰见不少拜年的。李家婶子抱着孙子，看见红丫就笑：“这不是咱村的‘先生’吗？新褂子真好看！” 她往红丫兜里塞了块水果糖，玻璃纸在阳光下闪着光，“给，甜丝丝的。”
“谢谢李婶。”红丫攥着糖，心里甜滋滋的。
二大娘家的门没关，虚掩着，里面传来说笑声。红丫推开门，二大娘正给来拜年的孩子们分糖，看见她们，赶紧招呼：“快来快来，刚蒸的枣馍，热乎着呢！” 二大爷蹲在炕沿上，给孩子们讲过去的年景，“那时候穷，过年能喝上碗小米粥就不错了，哪像现在，有糖吃，有新衣穿……”
红丫把小筐递给二大娘，她眼睛一亮：“哎哟，这筐编得真俊！正好放我的顶针和线轴！” 她往红丫兜里塞了把花生，又给王桂香抓了把瓜子，“拿着路上吃，强子呢？咋没来？”
“那小子野得很，跟人串户去了。”王桂香笑着接瓜子，“你家孙子真壮实，比上次见又高了半头。”
两人坐着聊了会儿，无非是开春种啥、孩子咋养，王桂香没像往常那样急着回家，反而听二大娘讲怎么选麦种，时不时点头，还让红丫记着：“这点很重要，别到时候买了陈种子。”
从二大娘家出来，王桂香突然说：“去石头家看看吧，他娘的咳嗽还没好利索。”
红丫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
石头家的院子很安静，只有他娘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从屋里传来。红丫刚要敲门，门就开了，石头站在门口，眼睛有点红，像是刚哭过，看见她们，赶紧擦了擦脸：“婶子，红丫，你们来了。”
“你娘咋了？”王桂香往里瞅，“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老毛病，天冷就厉害。”石头往屋里让她们，“刚喝了药，睡下了。” 他从灶房端出两碗红糖姜茶，“我娘说这驱寒，你们喝点。”
姜茶辣乎乎的，喝下去浑身暖和。红丫看见石头的手背上有冻疮，肿得老高，就从兜里掏出个小瓷瓶——是她用陈知青给的药膏和凡士林调的，专治冻疮，“这个你拿着，抹在冻疮上，能好得快点。”
石头接过瓷瓶，捏在手里，没说话，耳根却红了。
王桂香打量着屋里，墙上贴着张毛主席画像，桌角放着个药罐，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她突然说：“开春我给你娘做件棉坎肩，里面絮点新棉花，比穿棉袄轻便。”
石头猛地抬头：“婶子，不用……”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王桂香的语气有点硬，却透着股热乎劲儿，“你帮红丫那么多，这点事算啥。”
从石头家出来，太阳己经升高了，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王桂香走得慢，红丫扶着她，听见她小声说：“石头是个好小子，就是命苦，他娘那病……”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往红丫兜里又塞了块糖，“吃吧，甜的。”
路过村小学时，扫盲班的旧教室门没锁。红丫推开门，黑板上还留着上次写的“年”字，被孩子们画了些歪歪扭扭的烟花。她从兜里掏出粉笔，在旁边写了个大大的“春”字，笔锋轻快，像要从黑板上跳下来。
“这字写得真好。” 石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个布包，“我去镇上给我娘抓药，看见供销社有卖玉米种子的，帮你问了，杂交种五毛一斤，比陈种子贵点，但出芽率高。”
红丫心里一喜：“真的？那我开春就去买！”
“我帮你去。”石头把布包递给她，“这是我攒的钱，你先拿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红丫打开一看，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加起来有十五块多。她赶紧往回塞：“不用，我自己有钱。”
“拿着。”石头把她的手按住，声音很沉，“包产到户后，多种点粮食，日子能好过点。” 他顿了顿，又说，“我娘说，让你开春去我家吃饭，她给你做野菜团子。”
红丫的脸有点红，点点头：“好。”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黑板上，“春”字的笔画间仿佛长出了嫩芽。红丫看着石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看了看兜里的糖、手里的钱，还有黑板上的字，突然觉得，这个冬天一点都不冷了。
拜年的孩子们跑过，笑闹声漫过篱笆墙，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蓝天。红丫摸了摸兜里的水果糖，玻璃纸硌着手心，却甜得能渗进心里。
她知道，年总会过完，鞭炮声会停，糖会吃完，但这漫过心尖的暖意，会像开春的种子，在土里扎下根，慢慢长出叶，结出的果。
回家的路上，王桂香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是红丫从没听过的，大概是她年轻时的调子。红丫跟着哼，脚步轻快，兜里的糖纸沙沙响，像藏着一整个春天的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