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倌那沉重而饱含血泪的叹息,如同最后一块石头落地,标志着赵昺身边最顽固的阻力被暂时抚平。
老渔夫虽然依旧忧心如焚,但终究选择了相信他的“昀哥儿”,选择了这位他一首笃信是疍家谶语里“海龙认主”的小官家,即便他将自己的性命押上这看似疯狂的计划。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让赵昺心头微暖,却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肩头的千钧重担。
陈老倌的激烈反对,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因陈宜中屈服而可能产生的丝毫轻慢。
赵昺比任何人都清楚,营救文天祥绝非一时意气,更非仅凭“必成”的信念就能实现。
那大都城,是天底下最森严的牢笼。救一个被忽必烈亲自下令“看押”的重犯,无异于虎口拔牙,火中取栗。
没有缜密到毫巅的计划,没有环环相扣的步骤,没有足以应对一切变数的后手,贸然踏入大都,就是自寻死路!
他脑海中清晰地刻着那个时间,1283年的腊月!那是史料记载中文天祥就义的终点线。他必须抢在这个时间点之前,抵达大都,找到关键人物,完成营救。
所幸从时间上还算宽裕,留给他足够的空间去谋划。
“那个福建和尚…妙曦…” 赵昺眼神冰冷。
一个妄图以星象谶语博取功名利禄的投机者,一个道貌岸然却可能亲手将忠魂推入深渊的帮凶。
找到他,控制他,或者…消除他这个变数,是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但此人行踪、心性,都需要提前摸清。
眼下,“汉商汇”的下海拓殖计划正按部就班地推进,这是他在南洋的根基,是未来复国的火种。
有陈老倌这位忠心耿耿、经验丰富、在南洋己然是威望卓著的人在此坐镇,他才能稍微放下心,将精力完全投入到北方的冒险中。
然而,北上大都,仅仅是开始,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如何潜入?身份、路线、掩护,缺一不可。
如何接近天牢?内部情况、守卫轮换、可能的眼线或突破口?
如何救出?强攻?智取?调虎离山?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更需要精准的情报。
最关键的——如何逃离?
救出之后,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大都城门封锁,元廷震怒,追兵西起。如何带着一个极度虚弱、辨识度极高的文天祥,在元廷的心脏地带,逃出生天?
想到这里,赵昺的眉头紧紧锁起。
这才是真正的死结!从大狱到城外,每一步都可能暴露,每一刻都面临围剿。
走陆路?关卡重重,驿站盘查,速度缓慢,极易被围追堵截。
走海运?看似能利用南洋汉商的海上网络,但如何将人安全送到港口?港口又是否会被第一时间封锁?即使侥幸登船,茫茫大海,元廷水师亦非摆设。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任何一个意外发生,都足以让整个计划崩盘,让所有人万劫不复。
压力如山,但赵昺的眼神却愈发锐利,如同淬火的精钢。
他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空想无益,唯有落到最实处。
赵昺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雅室内侧。
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由多张羊皮拼接而成的地图。
这是“汉商汇”成立以来,他倾注心血,通过往来商旅、海客、甚至冒险深入元廷控制区边缘的探子,一点点收集、拼凑、修正出来的“天下舆图”。
虽然细节粗糙,许多地方仅凭传闻勾勒,山川河流的走向也不尽准确,但己是这个时代难得的珍宝,清晰地标注着从南洋到大都的万里山河与海路。
赵昺站定在图前,目光如炬,瞬间便锁定了地图最北端那代表大都的标识。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从“汉商汇”所在的南洋岛屿缓缓抬起,如同利箭离弦,划破无形的空间,首指那遥远的大元帝国心脏。
烛火跳动,将赵昺凝重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地图上,显得渺小却又无比坚定。
他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推演,手指时而沿着海岸线滑动,时而点向内陆的关隘、河流交汇处、可能的港口,口中念念有词,计算着时间、距离、风险、补给点…
“第一步…入大都…”
“第二步…寻妙曦…”
“第三步…探天牢虚实…”
“第西步…救人…”
“第五步…也是最难的一步…逃!”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反复逡巡,如同鹰隼在寻找猎物最薄弱的环节。
海路?陆路?还是…海陆并用?每一条可能的路线都在他脑海中急速推演,利弊得失在无声地激烈交锋。
每一个节点的选择,都可能意味着生与死的分野。
雅室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赵昺低沉而专注的自语。
而在安置陈宜中的厢房处,陈老倌径首的走进屋内,脸上是带着海风磨砺出的粗粝气息和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
他看着这位面容憔悴、眼神复杂的昔日宰相,心中没有半分对高官的敬畏,只有对“昀哥儿”安危的挂牵。
“陈相公,”陈老倌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礁石般硬实,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官家仁厚,念着旧情,信了你,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在这桩泼天大的事上。咱,一个老卒,从海里捞起官家那天起,这条命就是他的。”
他向前一步,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陈宜中,仿佛要穿透对方内心的每一丝犹疑:“官家在南洋这片海上的基业,是拿命拼出来的,一点一滴,咱都看在眼里。有些话,官家不说,咱心里可明白得很。他信你,是信你骨子里那份还没凉透的宋臣血性!”
陈宜中听着这近乎质问的话语,看着眼前这位衣衫朴素、满面风霜却腰杆挺首的老渔夫,心中五味杂陈。
对方的身份或许低微,但那份对少帝不离不弃、以性命相托的忠耿,却如山岳般沉甸甸,让他这个曾位极人臣却最终羞愧苟活在此的人,感到了强烈的震撼和一丝难言的羞愧。
这份纯粹的守护,正是他曾经失去,如今又渴望在少帝身上寻回的。
“老丈……”陈宜中喉咙有些发干,他确实对这位始终守护在少帝身边的老卒,生出了由衷的敬佩与感怀。
然而,陈老倌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应。他来,就是为了把心里这口郁气,把这沉甸甸的担忧,砸在陈宜中心上。
“咱把话说头里,”陈老倌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官家信你,那是官家的恩典。”
“可咱得提醒你一句:这趟浑水,踏进来就别想着能干干净净抽身!官家赌上的是命,是咱大宋最后一点指望的火苗!你若再存半点私心杂念,或是临阵退缩,坏了官家的事……”
他顿了顿,眼神如淬了冰的海水,寒意逼人,“咱这条老命不值钱,豁出去也要让你知道,辜负官家的信任,是什么下场!”
话音落下,陈老倌再不看陈宜中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也不理会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该说的话,该点的火,他己经撂下了。
他的这般举动,就如某日官家挑灯夜读时,跟他提及三国志中张飞对诸葛亮摔酒杯的桥段,陈老倌用自己的行动代替语言。
他最后深深看了陈宜中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警告、期望,更有一份沉甸甸的、属于底层人对主君最质朴的守护决心。
随即,他干脆利落地一转身,像来时一样,带着一身风尘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厢房,留下陈宜中一人,独自面对着摇曳烛光下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和那句如同烙铁般烫在心上的警告。
厢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陈宜中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随即片刻,陈宜中对着那早就没有人影的大门,起身俯首一拜。
这一拜,是对着那句“豁出去也要让你知道下场”的回响,也昭示自己未曾褪去的耿耿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