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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发生了！
张世杰那只勉强睁开的独眼，浑浊的目光竟似乎被这声呼喊牵引，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在眼前这张黝黑、稚嫩却写满焦急与刚毅的少年脸庞上。高烧模糊了他的视线，重伤扭曲了他的神志，眼前这张流着泪却咬牙强忍、眼神倔强的脸，与他记忆中那个在琼州城头血战至死、最后朝他嘶吼着“张帅快走！护幼主！”的年轻部将陈大柱的脸，在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瞬间重叠了！
“大…柱？” 张世杰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渺茫的希冀，枯枝般的手颤抖着，竟艰难地抬了起来，似乎想抓住眼前这“死而复生”的部下，“你…没死…好…好…” 话未说完，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鲜血再次从嘴角涌出，那只抬起的手也无力地垂落，眼神再次涣散。
“张帅——！” 陈石头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他猛地俯身，用自己瘦小的、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双手，紧紧握住张世杰那只无力垂落、沾满血污和冷汗的、枯槁的大手！少年的手在剧烈颤抖，却握得那样紧，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生命力渡过去。他不再试图解释自己是谁，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昏迷的老帅，也像是对着九泉之下的父亲，发出泣血的誓言：
“石头在！石头替爹守着您！守着…咱汉家的旗！您挺住…求您挺住！旗…不能倒啊！”
这一幕，如同重锤砸在赵晞心上！张世杰的误认，源于濒死的谵妄和对忠勇旧部刻骨的思念；而陈石头那超越血缘的守护誓言，则是一个遗孤少年，在父亲用生命铸就的精神图腾轰然将倾之际，最本真、最炽热的回应！这不仅仅是救一个老人，这是在守护那即将熄灭的烽火，接续那断裂的脊梁！
陈王氏看着儿子紧握张帅的手、那瘦小却挺得笔首的脊背，和那无声滑落的滚烫泪水，她捂住嘴，压抑着悲声，眼泪汹涌而出。她不再阻拦，而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个洗得发白、视若珍宝的粗布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几根干瘪发黄却根须完整的老山参须，和一个小小的、釉色粗糙的青瓷瓶。
“殿下！”她将东西高高捧起，如同献上家族最后的火种，声音带着哭腔快速解释道：“军爷！昨日…昨日码头‘顺风鱼栏’的阿旺划船经过西岸，瞧见…瞧见您这大船进港！他…他是我本家兄弟！他回来说，船上下来的人，说话是硬邦邦的琼州腔，抬着个须发皆白、胸前裹伤的老将军…气度…气度像极了画里的天神！他…他年轻时在琼州水师当过伙夫，远远见过张帅一面！那眉心深深的‘川’字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偷偷跑来告诉我，说…说怕是张帅！ 石头这孩子一听就疯了似的要过来…民妇…民妇拦不住啊！”她顿了顿，看着手中的药瓶，泪水滴落在粗布上，“这点子东西…是…是亡夫大柱的遗物！他曾是王坚将军麾下的部将，这瓶‘七厘散’，是当年…当年在鄂州军器监当值时，用半年饷银从一个老军医手里换来的方子配的！止血生肌有奇效！ 他一首贴身藏着，琼州…琼州血战前夜，他…他把这药和参须塞给我，说…说万一他回不来，留给石头防身…民妇…民妇一首藏着，舍不得用…求殿下…救救张帅！石头…石头和他爹一样…认定了的路，九头牛也拉不回…张帅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旗啊！天…不能塌！旗…不能倒啊！”
原来如此！ 赵晞心中巨震！一个底层渔家的偶然一瞥和模糊记忆，竟成了连接故人的线索！而那包药的背后，是一个军人对妻儿最后的眷顾，此刻却成了拯救他袍泽领袖的希望！这环环相扣，透着命运的无常与底层遗民间守望相助的坚韧。
他郑重接过那沉甸甸的布包，指尖能感受到参须的微凉和妇人绝望中的滚烫期盼。“快！用药！”他声音低沉，蕴含力量。船医如获至宝，立刻接过那瓶珍贵的“七厘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解开张世杰胸前那散发着恶臭的绷带。当看到那深可见骨、周围皮肉翻卷发黑的创口时，饶是他见惯血腥，也倒吸一口凉气。他屏住呼吸，将珍贵的药粉均匀撒在腐肉边缘，又取了一点参须，让另一名水手赶紧去煎煮参汤吊命。
或许是药力开始生效，或许是少年紧握的手传递的温度和那泣血誓言带来的精神力量，张世杰剧烈起伏的胸膛稍稍平缓，滚烫的额头，竟似乎真的退下去一丝骇人的热度！他那只被少年紧紧握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回握了一下。
陈石头感觉到了那微弱的回握！他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他更加用力地握紧那只苍老的手，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嘶哑地低唤：“张帅！您听见了！您听见石头了！挺住！您一定要挺住！”
这个名叫石头的少年，和他身后代表的、散布在南洋各角落的崖山遗孤、忠烈之后，就是大宋最后的不屈血脉！ 他们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卑微却坚韧，散落异乡。每一个这样的少年，都是未被浇灭的火星，是未来立国、北伐、再造华夏最原始也最宝贵的人口根基和精神薪火！赵晞看着眼前这瘦小却仿佛蕴藏着山岳般力量的身影，一股沉甸甸的责任和破土而生的希望，在他胸中激荡——他必须找到一片沃土，让这些火种落地生根，终成燎原之势！
陈王氏看着儿子紧握张帅的手和张帅稍缓的迹象，稍稍平复了心绪，她抹了抹眼泪，对赵晞低声道：“殿下…城里‘广源记’船行的李把头，‘宋锦坊’的周掌柜…都是心没凉的老人…林船主的名号，在南洋宋人圈里是响当当的，李把头他们肯定知道… 若去寻他们…或许…或许能多些帮衬…” 她的话语，暗示了在占城，在南洋，像他们这样的遗民火种，并非孤立。
希望，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第一缕微光，带着故人的血泪与遗志，照亮了这腐船朽木间的方寸之地。窝棚外，海浪拍打着废弃的船骨，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声响。窝棚内，一只苍老的手被一只少年的手紧紧握住，传递着无声的誓言与微弱的暖意。南国的风，带着咸腥与生机，吹拂着这艘伤痕累累的船，也吹拂着船上这群亡国者的不屈之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