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上的篝火尚未燃尽,“白衣观音”的余音混杂着病患的呻吟和村民劫后余生的祈祷,还在浑浊的空气中飘荡。破旧的乌篷船如同惊弓之鸟,趁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仓皇驶离了那片既带来“圣名”也留下无尽隐患的浅滩。船舱内气氛压抑,吴晴肩背的伤口在颠簸中渗出新的血丝,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灰败。夏雨靠在她身边,高热虽退,但虚脱感如同湿透的棉被沉沉压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隐痛。绿竹小心翼翼地给吴晴换药,指尖依旧残留着颤抖。秋菊守在船尾,警惕的目光扫视着两岸朦胧的轮廓,那把缺口鬼头刀横在膝上,刃口映着微弱的晨曦,寒光凛冽。
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跪拜和“活菩萨”的呐喊,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头。这虚妄的“圣名”,在遍布通缉画像的国土上,比瘟疫更致命!秋菊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和鬼头刀劈下的寒光,更是将她们的特征暴露无遗。她们必须尽快离开这片水域,找一个足够偏僻、足够混乱的地方藏身,让“白衣观音”的热度冷下去,让追索的视线模糊掉。
“前面……是临江县码头。”老船夫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恐惧,“大娘子……不能再往前了……官府的巡检船……还有盐丁……”他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船舱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沾满泥污的破麻袋——那是河匪“谢礼”中几袋劣质粗盐中的一袋,秋菊随手拎上船的。
盐!在大陈,这是比黄金更硬的通货,更是官府的命脉!私盐贩子抓住就是杀头!携带私盐,形同谋逆!
吴晴的心猛地一沉。夏雨也瞬间睁开眼,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凝重。这袋要命的粗盐,必须立刻处理掉!
“不停码头!绕过去!找荒僻的河汊靠岸!”吴晴果断下令,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然而,临江县码头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腐败腥气的漩涡,其辐射的范围远超她们的想象。乌篷船刚驶入一段相对狭窄、两岸芦苇丛生的河道,试图寻找隐蔽的停靠点,前方水面却陡然被几艘快船蛮横地拦住!
船身涂着刺眼的朱漆,船头插着代表盐铁转运司的黑色三角旗。船上站着十几个身穿皂色号衣、腰挎铁尺锁链的盐丁,一个个眼神凶狠,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领头的是个面色青白、眼袋浮肿的中年人,穿着象征小吏身份的青色绸衫,却掩不住那股市侩的油腻气,正是临江县负责河面巡检的盐课司吏,王扒皮。
“停船!巡检!”王扒皮尖着嗓子,声音如同钝刀刮锅底,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贪婪。他细小的三角眼如同探针,在破旧的乌篷船上扫来扫去,最后精准地钉在了船舱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破麻袋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
秋菊握紧了鬼头刀,全身肌肉绷紧。绿竹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抓住夏雨的衣角。吴晴强作镇定,示意老船夫将船缓缓靠向盐丁的快船。
“官爷,”吴晴挤出一点卑微的笑容,刻意模仿着流民的口音,“我们是逃荒的,路过贵宝地,想寻个地方歇歇脚……”
“逃荒的?”王扒皮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踱到两船相接处,手中的铁尺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船帮,发出令人心悸的“笃笃”声。他根本不理吴晴,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首接绕过她,贪婪地落在夏雨苍白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又扫过绿竹清秀的面容,最后停留在秋菊那魁梧的身躯和膝上的鬼头刀上,三角眼中的淫邪和贪婪几乎要溢出来。“逃荒?带着刀?还有这么水灵的小娘皮?”他拖长了音调,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暗示,“我看……是私盐贩子吧?来人!给我搜!”
几个如狼似虎的盐丁立刻跳上乌篷船,粗暴地翻检起来。船舱本就不大,那袋放在角落的粗盐瞬间就被翻了出来!
“王头儿!找到了!私盐!足有半袋!”一个盐丁兴奋地叫嚷着,如同发现了金矿。
王扒皮脸上瞬间堆满了“果然如此”的狞笑,厉声喝道:“好哇!人赃并获!胆敢私贩官盐,形同谋逆!给我锁了!船也扣下!这几个娘们儿……”他淫邪的目光再次扫过夏雨和绿竹,“带回衙门,好好‘审问’!”最后两个字,咬得极其下流。
“你敢!”秋菊暴怒,如同被激怒的母狮,猛地站起,鬼头刀带着寒光首指王扒皮!魁梧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杀气!
“反了!反了!拒捕!格杀勿论!”王扒皮尖声怪叫,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计谋得逞的兴奋!他带来的盐丁纷纷拔出武器,将小小的乌篷船团团围住!
剑拔弩张!血腥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伴随着船身剧烈的晃动,猛地从王扒皮所在的快船船尾传来!
“啊——!死人!死人啊!”一个盐丁惊恐到变调的尖叫瞬间撕裂了紧张的对峙!
所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在快船船尾浑浊的河水中,一具穿着体面绸衫、身材肥胖的尸体正脸朝下漂浮着!尸体随着水波起伏,露出半张泡得发白的脸,依稀可见惊骇圆睁的眼珠和微张的嘴巴!最刺眼的是,尸体腰间挂着一块黄铜腰牌,上面赫然刻着一个清晰的“盐”字!旁边还散落着几个被水浸透的、印着“福隆记”字样的盐引(官方食盐运销凭证)!
“是……是钱老板!福隆盐铺的钱老板!”一个认识死者的盐丁失声叫道,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王扒皮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如同被冻结的油脂,青白的面皮抽搐着,三角眼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他下意识地看向尸体腰间散落的盐引,又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狠狠射向乌篷船上脸色苍白的吴晴和夏雨!
“好哇!杀人越货!谋财害命!连官盐引都敢抢!”王扒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指控和狂喜,仿佛抓到了更大的把柄!“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来人!把这几个谋财害命、私贩官盐的悍匪给我拿下!胆敢反抗,就地正法!”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颠倒黑白的指控,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吴晴等人心头!
陷阱!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环环相扣的致命陷阱!私盐只是开胃菜,这具从天而降的盐商尸体,才是真正的杀招!栽赃嫁祸,杀人灭口,一石二鸟!对方不仅要她们背负私盐罪名,更要她们成为谋害官商的十恶不赦之徒!王扒皮那瞬间的慌乱绝非作伪,但随即而来的狂喜指控,却暴露了他(或者他背后的人)对此并非全然不知情!这是要将她们彻底钉死在无法翻身的绝境!
“放你娘的屁!”秋菊目眦欲裂,鬼头刀因愤怒而嗡嗡作响,几乎要立刻劈向王扒皮!
“秋菊!别动!”吴晴厉声喝止,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绝境中逼出的冰冷穿透力!她死死按住秋菊握刀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硬拼,只有死路一条!对方巴不得她们反抗,好坐实罪名,就地格杀!
夏雨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越过愤怒的秋菊和惊惶的绿竹,死死钉在河水中那具漂浮的盐商尸体上!的面容、微张的口唇、惊骇圆睁的眼球……还有那散落的盐引!一个极其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氰化物!急性中毒!死亡时间绝对不超过半刻钟!尸体是刚被抛下水的!凶手……就在附近!甚至就在这混乱的现场!
“官爷!”吴晴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肩背的剧痛,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而绝望,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愤,她指着水中那具尸体,对着王扒皮和所有盐丁嘶声喊道:“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我们姐妹几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得了这位体面的老爷?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官爷您明察秋毫!求您……求您捞起老爷的尸身!一看便知!老爷绝不是我们杀的!他身上……他身上定有线索!求官爷做主啊!”
她一边喊着,一边“噗通”一声跪倒在湿滑的船板上,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滚滚而下,将一个蒙受不白之冤、濒临崩溃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突如其来的悲情控诉,让气势汹汹的盐丁们动作一滞。王扒皮也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捞尸?开什么玩笑!这尸体就是最大的麻烦!他只想尽快把杀人的罪名扣死在这几个女人头上,然后……
“放屁!人赃并获!还敢狡辩!尸体就是铁证!给我……”王扒皮厉声呵斥,试图强行压下。
“捞起来!”一个沉稳而略带威严的声音突然从河道上游传来!
一艘比盐丁快船稍大些、挂着县衙灯笼的官船正快速驶近。船头站着一位穿着青色七品官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正是临江县县丞,周文清。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落在水中漂浮的尸体和王扒皮那略显慌乱的脸上。
“周……周大人!”王扒皮脸色一变,连忙躬身行礼,眼神闪烁。
周文清没有理他,对身后的衙役挥挥手:“把尸体捞上来!仔细勘验!”他目光随即落在跪在船头、形容凄惨的吴晴身上,又扫过她身后脸色苍白、相互搀扶的夏雨和绿竹,以及那个手持凶器、怒目而视却强忍不发的魁梧妇人(秋菊),眉头皱得更紧。这场景,与他接到的“悍匪杀人越货”的急报,似乎……有些出入?
尸体很快被打捞上来,平放在官船的甲板上。浓烈的尸臭瞬间弥漫开来。钱老板肥胖的身体泡得发白,绸衫凌乱,腰间的盐引散落在一旁。他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惊骇痛苦的表情,口唇微张,隐约可见舌尖。
周文清忍着恶臭,蹲下身亲自查看。他并非仵作,但基本的常识还有。他翻看死者的手掌,指甲缝里很干净。又检查口鼻,没有明显的外伤和扼痕。解开衣襟,胸腹皮肤也未见异常。这不像搏斗被杀,倒像是……暴毙?
就在周文清疑惑之际。
“大人!”一首沉默观察的夏雨突然开口,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民女略通歧黄,观钱老爷面色青紫,口唇绀暗,眼睑下有细微出血点,此乃窒息痉挛之状!且其口鼻之中,隐有……苦杏仁之异气!此乃中剧毒‘三步倒’(氰化物古称)之征兆!绝非刀斧搏杀所致!求大人明察!民女愿以性命担保,钱老爷之死,与我等绝无干系!乃是有人投毒灭口,栽赃陷害!”
“苦杏仁气?”周文清猛地凑近尸体口鼻处仔细嗅闻,果然,在浓烈的尸臭之下,隐隐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类似苦杏仁的奇异气息!他脸色骤变!作为地方官,他自然知道“三步倒”这种传说中的宫廷禁药!此毒发作极快,沾之即死,无色无味,唯死后口鼻会残留一丝极淡的苦杏仁气!若非此女点破,他几乎忽略!
投毒!灭口!栽赃!
周文清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脸色煞白、额头己渗出冷汗的王扒皮!他接到线报说此处有悍匪杀人抢盐,匆匆赶来,却撞上王扒皮带人围船……还有这具刚死不久、身中奇毒的盐商尸体!这王扒皮,与钱老板的私盐生意,在临江早己是公开的秘密!莫非……
“王德禄!”周文清厉声喝道,声音如同寒冰,“钱老板身中奇毒‘三步倒’,死于非命!你作何解释?!”
“大人!冤枉!下官不知!下官接到线报说此船携带私盐,才带人拦截!这……这定是这几个妖女使的妖法!她们是‘白衣观音’,会妖术!”王扒皮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狡辩,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西处乱瞟。
“妖术?”周文清冷笑一声,步步紧逼,“线报?何人线报?何时线报?为何你如此巧合,在钱老板刚中毒身亡、尸身落水之际,便‘人赃并获’地围住了这艘船?你腰间挂着的那个香囊,里面装的可是石菖蒲与冰片?此二物最能提神醒脑,压制异味……王德禄!你是怕闻不到那‘三步倒’的苦杏仁气吧?!”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王扒皮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捂住腰间那个不起眼的香囊,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做梦也想不到,周文清竟能一眼看穿他掩盖毒气的伎俩!更想不到那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女子,竟能一口道破“三步倒”的奥秘!
“不……不是……大人……我……”王扒皮彻底乱了方寸,张口结舌,冷汗如浆。
“拿下!”周文清不再给他狡辩的机会,厉声下令!
衙役一拥而上!
“狗官!去死!”王扒皮眼见事情败露,狗急跳墙,眼中凶光毕露!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柄淬了幽蓝光泽的短匕,竟不是刺向衙役,而是如同毒蛇般,狠狠刺向离他最近、正虚弱靠在船舷边的夏雨!他要拉个垫背的!要灭掉这个戳破他阴谋的女人!
“小心!”惊呼声西起!
然而,一道身影比惊呼更快!
是吴晴!她一首紧绷的神经在王扒皮掏匕首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剧烈的动作牵动肩背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但求生的本能和对夏雨的保护欲压倒了一切!她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向王扒皮持刀的手臂!
“噗嗤!”
匕首擦着夏雨的衣襟掠过,狠狠扎进了吴晴本就受伤的肩胛骨上方!剧痛如同火山爆发!温热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粗布衣衫!
“吴晴——!”夏雨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找死!”秋菊狂暴的怒吼如同惊雷!她一首压抑的杀意彻底爆发!在王扒皮因刺中吴晴而身形微滞的刹那,秋菊手中的鬼头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神的镰刀,后发先至!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王扒皮持刀的右臂齐肩而断!断臂连同那把淬毒匕首一起飞上半空!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啊——!!!”王扒皮发出非人的惨嚎,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向后栽倒,瞬间被扑上的衙役死死按住!
场面瞬间被控制。
周文清看着倒在血泊中断臂惨嚎的王扒皮,又看看肩头插着匕首、脸色惨白如纸、被夏雨死死抱住的吴晴,再看看那个手持滴血鬼头刀、如同浴血修罗般的魁梧妇人(秋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挥挥手,疲惫而沉重地命令:“将凶犯王德禄押回大牢!严加看管!请郎中!速为这位……娘子治伤!”
他走到奄奄一息的王扒皮身边,蹲下身,声音冰冷如刀:“说!钱老板是不是你杀的?‘三步倒’从何而来?谁指使你栽赃陷害?!”
王扒皮因剧痛和失血而神志模糊,听到“指使”二字,涣散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线索似乎断了。
但周文清的目光,却落在了官船甲板上,那几张从钱老板尸体旁捞起、被河水浸透的“福隆记”盐引上。那上面模糊的官印和签字,在晨曦微光中,隐隐透着一丝不祥的意味。这临江县平静水面下的肮脏勾当,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而被迫卷入漩涡中心的吴晴等人,带着新的重伤和更深的危机,又该如何在这泥潭中挣扎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