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泼翻的浓墨,沉沉地压在浑浊的运河之上。一艘破旧的乌篷船如同疲惫的孤魂,在湍急的水流中艰难地顺流南下。船身老旧,桐油剥落,船篷上打着几块深色的补丁,在黑暗中几乎与浑浊的河水融为一体。这是吴晴她们几乎掏空了仅剩的几枚铜钱,在一个同样被通缉令吓破了胆、只想尽快逃离京畿之地的老船夫手中买下的“活路”。
船舱低矮逼仄,弥漫着一股劣质桐油、潮湿霉味和浓重药汤混合的刺鼻气息。夏雨躺在角落里唯一一堆还算干燥的草席上,身上盖着几件破旧的衣物。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比在京城破庙时平稳了许多,只是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倦怠和虚弱,如同烙印般清晰。绿竹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湿布擦拭着夏雨额角的虚汗,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恐惧。角落里,一个粗糙的瓦罐架在小小的炭炉上,里面翻滚着深褐色的药汁,苦涩的气味正是由此而来。这是吴晴凭借模糊的记忆和绿竹在沿途荒郊野外勉强寻到的几味草药熬制的,聊胜于无。
秋菊则像一尊沉默的铁塔,背对着舱内,盘膝坐在狭窄的船头。她身上那件粗布短打紧绷地裹着虬结的肌肉,宽阔的肩膀几乎挡住了半个舱门。她手中紧握着一根临时削尖的、碗口粗的硬木船篙,篙尖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她的耳朵如同猎豹般微微耸动,捕捉着河面上每一丝不寻常的声响——远处夜枭凄厉的啼鸣、近岸芦苇丛被风吹动的沙沙声、甚至是水下鱼群游弋搅起的细微水波。自离开京城,那张遍布州府县镇、画着她们西人清晰画像的索命告示,就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她们喘不过气。运河是南下的主要通道,官府的巡检船、沿途码头的盘查,还有……那些如同水鬼般潜伏在暗处的河匪水寇,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秋菊的眼神锐利如鹰隕,警惕着黑暗中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那根沉重的船篙,是她此刻唯一能依仗的武器。
吴晴蜷缩在船舱的另一侧,肩背的灼伤在潮湿的环境下隐隐作痛,如同无数根细针在皮肉里搅动。她闭着眼,强迫自己休息,但大脑却不受控制地飞速运转。夏雨的伤情、短缺的药物、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的五千两悬赏……每一个念头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得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贴身藏着一件东西——不是首饰,而是一套用油纸仔细包裹、薄如蝉翼的钢制工具:几把尺寸不同、磨得极其锋利的小刀,几根探针,几枚特制的弯曲缝针和一小卷处理过的羊肠线。这是她在离开京城前,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下,于一家濒临倒闭、无人问津的铁匠铺角落里发现的。似乎是某个落魄军医或仵作的遗物,被店主当成废铁随意丢弃。吴晴如获至宝,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食物换了过来。这些简陋的工具,是她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的时代,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专业领域的救命稻草,也是她此刻内心最后一点安全感的来源。
夜,死寂得可怕。只有河水拍打船身的哗哗声,单调地重复着。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着每一个人。绿竹的头一点一点,终于抵在膝盖上沉沉睡去。夏雨的呼吸也变得更加均匀绵长。连一首如同绷紧弓弦的秋菊,那如山般挺首的脊背,也在夜色的侵蚀下,微不可查地松懈了一丝。
就在这万籁俱寂、紧绷的神经即将被疲惫彻底麻痹的刹那!
“哗啦——!”
“砰!”
一声巨大的、木头猛烈撞击的巨响,伴随着船身剧烈的、几乎要倾覆的晃动,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紧接着是尖锐刺耳的、船体木板被强行撕裂的“咔嚓”声!
“啊——!”绿竹被瞬间抛飞,头狠狠撞在船舱壁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夏雨也从昏睡中惊醒,痛苦地呻吟着,身体因突如其来的撞击而蜷缩起来。
吴晴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舱壁,肩背的伤口撞在坚硬的木头上,痛得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敌袭!抄家伙!”秋菊炸雷般的怒吼在船头响起,充满了暴怒和嗜血的杀意!她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激怒的蛮熊,猛地从船头弹起,手中那根沉重的硬木船篙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黑暗中扑上船头的几条黑影狠狠抡了过去!
“噗嗤!”“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碎裂声瞬间响起!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黑影被船篙拦腰扫中,惨叫着跌入黑沉沉的河水!另一人试图格挡的手臂被首接砸断,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然而,袭击者显然有备而来,且人数众多!
“点子扎手!放网!”一个粗嘎的声音在黑暗中厉喝。
话音未落,一张巨大的、浸透了桐油和河水腥气的渔网,如同天罗地网般从侧翼另一艘悄然靠近的、更快的梭形小船上兜头罩下!秋菊怒吼着挥动船篙格挡,但渔网沉重且范围极大,瞬间缠绕住了船篙和她半边身体!
“上!按住她!”几条如狼似虎的黑影趁机扑上,手中闪烁着寒光的鱼叉、分水刺和鬼头刀,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向被渔网暂时困住的秋菊!
秋菊发出狂暴的怒吼,如同被困的凶兽,被渔网缠绕的左臂肌肉贲张,硬生生扯住渔网,右臂挥舞船篙奋力格挡!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船舱在剧烈的打斗中疯狂摇晃,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枯叶!
“娘娘!”绿竹尖叫着,抓起手边一根烧火棍,惊恐地想要冲上去帮忙,却被一个满脸横肉、脸上带着刀疤的水匪狞笑着挡住去路!
“小娘皮,长得还挺水灵!陪爷们玩玩!”刀疤脸淫笑着伸手抓向绿竹的衣襟。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时刻!
“大当家!大当家你怎么了?!”
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呼喊,突兀地压过了船舱外的厮杀!
只见在另一艘刚刚靠拢的、更大一些的匪船上,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虬髯大汉,正痛苦地捂着胸口,脸色由赤红瞬间转为骇人的青紫!他庞大的身躯摇摇欲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可怕喘息声,豆大的汗珠如同雨点般从额头滚落!他试图说话,却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巴,眼球因极度缺氧而可怕地凸出!
“大当家!”
“快!药!大当家的老毛病又犯了!”
围在虬髯大汉身边的几个匪徒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摸索,却显然找不到他们想要的救命药。
那个被称为二当家的、刚刚指挥放网的精瘦汉子,此刻也顾不得围攻秋菊,脸色煞白地扑到大当家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大哥!大哥你撑住啊!药呢?上次抢的那郎中配的药呢?!”
“药……药早他娘的吃完了……”大当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挣扎,青紫的脸上满是绝望的痛苦。他那双因剧痛和窒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垂死的野兽,在混乱的甲板上疯狂扫视,最终,竟鬼使神差般地,死死钉在了刚从船舱里挣扎着爬出来、脸色苍白如纸的吴晴身上!
那眼神,充满了野兽濒死时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你……你……”大当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粗壮得如同萝卜般的手指,颤抖而准确地指向吴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救……救我!不然……全……全杀光!”最后三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刹那间,所有厮杀都停止了。
秋菊被几个水匪死死按在浸满桐油的渔网里,鱼叉冰冷的尖锋抵着她的喉咙,她只能愤怒地喘息着,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绿竹被刀疤脸拧着手臂,吓得瑟瑟发抖。
夏雨虚弱地靠在舱壁上,担忧地看着吴晴。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站在狭窄破旧的船头、衣衫褴褛、肩背带伤、脸色苍白却异常平静的女子身上。
二当家猛地转头,一双三角眼如同毒蛇般死死盯住吴晴,手中的鬼头刀带着寒光,毫不犹豫地架在了秋菊的脖子上!刀刃瞬间割破皮肤,一丝殷红的血线蜿蜒而下!
“听到没有?!救活我们大当家!不然,老子先剐了这头母熊,再把你们三个娘们儿丢河里喂王八!”二当家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冰冷的河风吹拂着吴晴额前凌乱的短发,带来刺骨的寒意。肩背的伤口在剧烈撞击后火辣辣地疼。眼前是匪首濒死的青紫面孔,耳边是二当家凶戾的咆哮,脖颈上能感受到鬼头刀锋的锐利寒气(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五千两白银的通缉画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如同索命的符咒。
然而,在这一片混乱、血腥和死亡的威胁中心,吴晴的心跳却诡异地平复下来。那双因灼伤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中的星辰,锐利、专注、不带一丝情感。她所有的恐惧、愤怒、疼痛,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那是属于一个顶尖外科医生的绝对冷静和掌控力。
她无视了架在秋菊脖子上的刀,无视了周围水匪凶神恶煞的目光,甚至无视了自己身体的疼痛。她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穿透了虬髯大汉扭曲痛苦的表情,落在了他紧捂的胸口位置,落在他颈部因窒息而怒张的静脉,落在他青紫缺氧的唇色上。
心包填塞?急性肺水肿?还是……张力性气胸?
几个致命的可能性在她脑中闪电般掠过。没有听诊器,没有X光,没有血氧监测……一切现代诊断手段在此刻都是奢望。她只能凭借最原始的视诊和触诊,凭借无数次在急诊室与死神赛跑积累的经验,在瞬息之间做出最可能、也是唯一有机会的决断!
“放开她!”吴晴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河风的呜咽和二当家粗重的喘息。她的目光没有看二当家,而是如同钉子般钉在虬髯大汉那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想让他活命,就按我说的做!现在!立刻!”
她的冷静和命令式的口吻,让杀人不眨眼的二当家都愣了一下。他本能地想呵斥,但看着大哥那越来越青紫、眼球几乎要爆出来的骇人模样,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起。他咬了咬牙,鬼头刀微微松了一线,但依旧紧贴着秋菊的脖颈,嘶声道:“快!你要什么?!”
“烈酒!最烈的烧刀子!火!干净的布!快!”吴晴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砸出的钉子。她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匪船!脚步在摇晃的船板上异常沉稳。经过绿竹身边时,她急促地低声吩咐:“绿竹,准备药箱!把我们所有的金疮药、止血粉都拿出来!”绿竹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激得一颤,随即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冲向船舱。
吴晴几步跨到虬髯大汉身边。大汉身边的水匪下意识地想阻拦,却被二当家用眼神制止。吴晴蹲下身,无视了那浓烈的汗臭和血腥味,无视了周围充满杀气和怀疑的目光。她伸出沾满污泥却异常稳定的手,一把撕开了大汉胸前那件肮脏的、被汗水浸透的粗布短褂!
虬髯大汉的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肋间肌肉可怕的凹陷和喉咙里拉风箱般的嘶鸣。皮肤紧绷得发亮,皮下静脉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怒张。吴晴的手指如同灵巧的探针,精准地按压在他左侧锁骨中线第二肋间的位置。
指尖传来的触感——、张力极高!如同按压在过度充气的轮胎上!
就是这里!张力性气胸!胸腔内高压气体压迫心脏和健侧肺!必须立刻穿刺减压!否则几分钟内必死无疑!
“酒!火!布!”吴晴猛地抬头,厉声喝道,眼中是近乎冷酷的急切!时间就是生命,此刻每一秒都在与死神拔河!
一个水匪慌忙递上一个粗糙的陶制酒囊。吴晴拔掉塞子,浓烈刺鼻的劣质烧酒气味扑面而来。她看也不看,将酒液猛地倾倒在自己沾满污泥的手上、手臂上,粗暴地搓洗着!酒精刺激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她却眉头都没皱一下。接着,她一把夺过旁边水匪手里用来照明的火把!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吴晴做了一件让他们魂飞魄散的事!
她将怀中那套油纸包裹的、闪烁着寒光的工具飞快地摊开在甲板上!然后,她拿起其中一把最为纤薄、刃口闪着幽冷寒光的手术刀,毫不犹豫地伸向那跳跃的火焰!
刀身在火焰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瞬间被灼烧得通红!
“你要干什么?!”二当家目眦欲裂,鬼头刀瞬间又压紧了秋菊的脖颈,血珠渗出!
“想他死,你就拦着!”吴晴头也没抬,声音冷得像冰。她将被火焰灼烧得通红的手术刀迅速从火中抽出,看准虬髯大汉左侧锁骨中线第二肋间那个被她标记的位置,在二当家惊恐的怒吼和水匪们倒吸冷气的声音中,快如闪电般地——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皮革被刺破的声响。
滚烫的刀尖精准地穿透紧绷的皮肤和肋间肌!一股带着血腥味的高压气体,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瞬间从刀口处激射而出,发出尖锐刺耳的“嗤——”声!
虬髯大汉那一首紧绷如同鼓面、因窒息而青紫的胸膛,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气力,猛地塌陷下去!他凸出的眼球瞬间回缩,喉咙里那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嘶鸣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剧烈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的呛咳!伴随着咳嗽,大口大口带着泡沫的、淡粉色的血痰被他喷了出来!
“嗬……嗬……”大汉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虽然依旧痛苦地咳嗽着,但脸上那骇人的青紫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那股濒死的绝望气息己然褪去!他挣扎着睁开眼,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难以置信,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容脏污、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女子。
死寂!
除了河水拍打船帮的声音和大汉剧烈的喘息咳嗽声,整个河面上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水匪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如同神迹般的一幕!看着他们刚刚还濒临死亡、如同怒目金刚般的大当家,此刻竟像一个溺水被救回的人,在贪婪地呼吸!看着那女子手中那把还带着一丝暗红余温、滴落着血珠的奇异小刀!
二当家的鬼头刀不知何时己经离开了秋菊的脖子,他张着嘴,脸上的凶戾和暴怒凝固成了一个极其滑稽的表情,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吴晴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肩背的剧痛和一夜奔波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但她强行稳住,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依旧稳定。她看也没看周围那些惊愕的目光,低头,用一块水匪慌忙递上的、还算干净的破布,仔细地擦拭着手术刀上的血迹,然后小心地将其收回油纸包中。她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于刀锋上抢回一条性命的一幕,只是完成了一次最寻常不过的清创缝合。
河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烧酒的辛辣气息。浑浊的河水在船下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模糊的、如同鬼影般的芦苇轮廓。破旧的乌篷船和旁边那艘杀气腾腾的匪船,在黑暗的河面上沉默地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