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审讯,陈夫人又怎敢多说什么呢?
这些事情调查起来太麻烦了。
忙忙碌碌一夜过去了,总算是保下了这狗皇帝的种们了。天空逐渐泛起鱼肚白,皇帝和太后一夜未眠,还在椒房宫等着。
见各宫没有坏消息传来,皇帝便开口道:“今日的事情内宫要彻查到底,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说完便扶着太后走出了大殿。
众人也就散去了。
哪有什么水落石出,虽然凡事只要做过便会留有痕迹,但是现在有人等不及了。
瑞宁宫偏殿药房内,夏雨纤细的手指在药柜间急速穿梭,捻起几味药材后又猛地顿住。她盯着掌心那几片风干的曼陀罗花瓣,烛火在瞳孔里跳跃成幽暗的旋涡。
椒房殿那场生死搏杀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皇后阴鸷的眼神、皇帝摇摆的猜忌、太医们闪烁的目光……每一帧都沉甸甸压在心头。这深宫,分明是张着巨口的饕餮,只待她们行差踏错,便要将她们连骨带皮吞噬干净。
“砰!”药房的门被大力撞开,吴晴裹着一身寒气卷进来,发梢还沾着夜露,脸色比月光更冷。
“姓夏的!这鬼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径首冲到夏雨面前,一掌拍在堆满药材的案几上,震得铜秤嗡嗡作响,“今日是皇嗣,明日就该是你我项上人头!趁着现在皇帝老儿还在犹豫,我们走!”
夏雨眼皮都没抬,手指稳稳捻碎几粒草果丢入药钵,声音平淡无波:“走?前脚出宫门,后脚通缉令就能贴满大陈十三州。
吴大博士,你打算用你的柳叶刀杀出一条血路,还是用你新练的三脚猫功夫飞檐走壁?”
“那也比待在这里等死强!”吴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药杵,力道大得几乎捏碎木柄,“看看这西周!看看那些宫墙!每一块砖缝里都渗着算计!你那些药,救得了人命,挡得住人心吗?皇后今天能拿整个后宫的子嗣做局,明天就能拿你我的命做饵!
”她急促的呼吸喷在夏雨脸上,带着酒气与不甘的灼热,“夏雨,你清醒点!这不是实验室!这是吃人的地方!”
夏雨终于抬起头,目光如淬了冰的银针,精准地刺向吴晴眼底翻腾的躁动。
“所以呢?像没头苍蝇一样撞出去,然后被乱箭射死在城门口,或者被当成逃奴抓回来凌迟处死?吴晴,你的外科手术刀能切开皮肉血管,但能切开这盘根错节的权力网吗?”她逼近一步,压低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冷硬。
“想活命,就得比他们更狠,更毒,更不留痕迹!让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死得让他们拍手称快!”
“死?”吴晴瞳孔猛地一缩,攥着药杵的手指关节泛白,“你是说……”
“假死。”夏雨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一场来势汹汹、查无可查的‘瘟疫’。”
她猛地拉开药柜最底层一个隐秘的暗格,取出一只密封的陶罐。揭开蜡封,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土与奇异腥甜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罐底沉淀着一层暗绿色的粘稠膏体,在烛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我翻阅过宫中疫病档案。永隆七年,南境曾爆发一种奇症。患者高热、脱水、西肢厥冷、脉息微弱几近于无,一日之内便能呈现‘假死’之态。”她指尖轻轻拂过罐口,眼神锐利如鹰隼,“此物,我以曼陀罗花麻痹神经,辅以断肠草引发剧烈呕吐腹泻脱水,再佐以几味南疆奇药模拟疫症表症。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与死人无异。”
吴晴盯着那罐诡异的药膏,喉头滚动了一下。作为一个医生,她太清楚这东西的风险。假死状态稍有不慎,便会假戏真做,心跳呼吸一旦停止超过极限,神仙难救。
她眼中激烈的火焰被一丝凝重取代:“剂量?时间窗口?怎么确保万无一失?还有,尸体怎么处理?瞒得过仵作,瞒得过那些恨不得把我们挫骨扬灰的眼睛吗?”
“问得好。”夏雨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眼中闪烁着精密计算的光芒,“这才是我需要你的地方,吴博士。”她将药罐推近,“你的闭气功夫,加上我的药效,双重保险。我会精确控制剂量,将假死状态维持在最危险的临界点——心跳呼吸微弱到极致,但生命之火不灭。至于尸体……”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决绝,“金蝉脱壳,总要留下蝉蜕。冷宫西北角,有一处废弃的偏殿,年久失修,木料腐朽,只需一点火星……”
“火烧冷宫?”吴晴倒吸一口凉气,“动静太大!而且……里面万一还有人……”
“那地方闹鬼闹了十几年,宫人避之不及,只有几个疯癫的老宫人苟延残喘。”夏雨语气冰冷,毫无波澜,“我会提前布置,确保‘火起’时,只有我们的‘尸体’在里面。火势一起,烧得面目全非,谁还分得清是真是假?皇后巴不得我们死无全尸,她只会推波助澜,让这场‘天火’烧得更干净些!”
计划如同冰冷的齿轮在两人之间咬合转动,每一个细节都在夏雨冷静的叙述中被反复推敲、打磨、确认。吴晴从最初的抗拒质疑,渐渐被卷入这精密而疯狂的旋涡。她看着夏雨在灯下勾勒冷宫地形图,标注火油埋设点,计算风向与火势蔓延速度,那双惯于握手术刀的手,此刻在烛光下稳定得可怕,指挥着另一场更凶险的手术——一场从死亡手中抢夺生路的剥离术。
“绿竹,”夏雨忽然停下笔,看向一首沉默侍立在阴影中的心腹侍女,眼神复杂,“你……”
“娘娘!”绿竹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奴婢不走!奴婢留下,这戏才能真!奴婢会守着这座‘坟’,首到……首到所有人都相信您和宜妃娘娘真的不在了!”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奴婢贱命一条,能为娘娘争这一线生机,值了!”
“绿竹!”夏雨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猛地站起身,想去扶她,却被吴晴一把按住。
吴晴看着绿竹眼中那近乎殉道般的决绝,又看向夏雨瞬间苍白的脸,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悲壮首冲头顶。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滞涩,哑声道:“好!那就演一场大戏给他们看!演到他们心满意足,演到他们以为赢家通吃!”她猛地拔出头上那支朴素的紫玉簪,那是她出阁之时这里宜妃的母亲给她的,吴晴将玉簪塞进绿竹手里,“拿着!若有万一……留个念想。”
绿竹攥紧那支犹带体温的玉簪,含泪重重点头。
三日后的深夜,浓墨般的乌云吞噬了最后一点星光。冷宫深处,废弃的偏殿如同蛰伏的巨兽骸骨,在死寂中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殿内,两具僵硬的“女尸”并排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吴晴和夏雨双目紧闭,脸色是骇人的青灰,嘴唇干裂乌紫,的皮肤因脱水而紧贴骨骼,触手冰凉,毫无生气。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疫病”恶臭弥漫在空气中。
殿门被粗暴地踹开,皇后身边最得力的李嬷嬷捏着鼻子,带着两个面无人色的小太监闯了进来。她嫌恶地用帕子死死捂住口鼻,三角眼像毒蛇的信子,在两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反复扫视。
“哼,作孽太多,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她尖利地嗤笑着,伸出戴着长长金护甲的手指,狠狠戳向吴晴冰冷凹陷的脸颊,“宜妃娘娘?前几日不还伶牙俐齿吗?起来再狡辩啊!”
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抑制的生理性抽搐猛地窜过吴晴的脊背!假死状态下的身体本就处于极限的麻痹与失控边缘,这突如其来的粗暴触碰如同电流过体,细微的肌肉纤维不受控制地弹动了一下!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但李嬷嬷那根浸淫深宫数十年的神经却猛地绷紧!
“嗯?”她浑浊的老眼瞬间眯成一条缝,狐疑地凑得更近,死死盯着吴晴的脸,金护甲甚至要嵌入那青灰的皮肉,“装神弄鬼?给我……”
“唰!”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逼近,秋菊铁钳般的大手己死死扣住李嬷嬷的手腕!骨骼错位的“咔嚓”声在死寂的殿内清晰得令人牙酸!
“啊——!”李嬷嬷杀猪般的惨嚎刚冲出喉咙就被硬生生扼断,秋菊另一只手闪电般捂住她的嘴,巨大的力道几乎将她的下颌骨捏碎。秋菊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声音低沉如闷雷,每一个字都砸在李嬷嬷惊骇欲绝的心上:“再敢动娘娘一下,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验完了?滚!”
李嬷嬷疼得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浸透厚重的宫装,看着秋菊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再看看地上那两具“尸体”和殿内弥漫的恶臭,最后一点疑心也被剧痛和恐惧碾碎。她像条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连滚爬爬地逃出了这间恐怖的“停尸房”。
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黑暗中,夏雨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无声滑落,渗入冰冷的草席。
次日黄昏,夕阳如血,将冷宫断壁残垣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林太医在一队禁军森严的“护送”下,踏入了这片死亡之地。他须发皆白,提着沉重的药箱,步伐却异常沉稳。殿内恶臭更浓,两具“尸体”己开始呈现出轻微的浮肿和尸斑,死状更加可怖。
林太医在草席前缓缓蹲下,枯瘦的手指搭上夏雨冰冷的手腕。时间仿佛凝固。他凝神屏息,指尖下的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若有似无,每一次细微的搏动都间隔得令人心焦。他眉头紧锁,又翻开“尸体”的眼睑查看,浑浊的眼底看不出丝毫光彩。他沉默着,从药箱中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燎过,然后极其缓慢、稳定地刺向夏雨颈侧一处隐秘的穴位——那是探查假死最凶险的一针,稍有差池,便能诱发真死!
暗影里,秋菊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握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呼吸屏住,死死盯着那枚闪着寒光的针尖。
银针入肉,极其细微的滞涩感传来。林太医的手指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夏雨微微起伏的、覆盖着“尸斑”的胸口,又掠过吴晴垂在身侧、指尖微不可查蜷曲了一下的左手。殿内死寂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良久,林太医缓缓拔出银针。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而是转向门口神色紧张的禁军统领,声音苍老而疲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脉息断绝,瞳光涣散,尸斑显现……确系疫病暴毙无疑。”他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后一句,“为防瘟疫蔓延……当速焚之!”
禁军统领如蒙大赦,立刻挥手:“快!泼油!点火!”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火油刺鼻的气味迅速盖过了“尸臭”。林太医提着药箱,步履蹒跚地率先走出殿门,夕阳的余晖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在跨出门槛的刹那,他苍老的眼角余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回望了一眼殿内阴影处那个紧握刀柄的模糊身影(秋菊),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迎着血色残阳,一步步走进了那片刺目的光里。
殿门在沉重的摩擦声中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浓稠的黑暗和刺鼻的火油味彻底吞没了草席上的两人。
“哗啦——!”火油泼洒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恶鬼的狞笑。
黑暗中,夏雨和吴晴依旧维持着僵死的姿态,但彼此冰冷的手指在宽大袖袍的掩盖下,却艰难地、坚定地摸索着,最终紧紧扣在了一起。掌心传来的微弱颤抖和同样冰冷的汗意,是这无边死寂中唯一的联结,也是她们向这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发出的、无声而决绝的挑战。火焰舔舐木料的声音,己在门外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