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匈奴王庭。
牛皮帐篷的缝隙里漏进风,卷着帐外的雪沫子,将铜炉里的兽骨炭灰吹得簌簌作响。
右贤王斜倚在铺着白狼皮的王座上,指节无意识地着膝头那根嵌着宝石的权杖。
杖顶的狼眼墨玉在摇曳的牛油灯下泛着冷光,正如他此刻反复拧绞的心绪。
他盯着帐顶被烟熏黄的牛皮,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三日前密探传来的消息像块冰砣子堵在他心口:
派去月氏的使者被秦人截了,密信也被发现了。
耳畔突然响起二十年前河套战场上兄长的嘶吼——那支穿透胸膛的秦弩,箭尾羽毛上还沾着中原的桐油香。
“商道……”
他喃喃自语,舌尖抵着后槽牙,尝到一丝铁锈味。
扶苏描绘的图景总在眼前晃:
满载盐铁的车队碾过草原,部族老幼捧着白花花的精盐笑得皱纹堆成褶。
可这画面底下,总藏着蒙恬大军踏碎草原的血色残影。
右贤王想起扶苏给他说商道那天,他的思绪不在互通有无上,而是这商道之下,会不会埋着蒙恬当年那样的三十万秦兵?
二十年前那场河套之战,他亲眼看见兄长被秦人的弩箭射穿胸膛,临死前还抓着一把混着血的黄沙。
“本想着趁大秦现在乱,我们先占据主动权,但现在…”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被风沙磨过的老树皮,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扶苏那小子说开商道,可秦人什么时候讲过信用?当年蒙恬说‘以河为界’,转头三十万大军就把咱赶出了阴山北。”
说到“三十万”时,他下意识攥紧权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狼眼墨玉被捏得似乎要渗出水来。
下首的左贤王阿古泰垂着眼,余光却紧盯着右贤王手指的细微颤抖。
他知道这老东西又在回想河套的血,那是刻在所有匈奴贵族骨头上的疤。
“大王,”左贤王阿古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恳切,
“蒙恬是蒙恬,扶苏是扶苏。那小子在咸阳跟老世族斗得头破血流,如今肯把商道的甜头分给咱,应该是为了稳定和平。”
他故意顿了顿,从靴筒里抽出片晒干的肉干。
那是上个月秦使送来的伴手礼,用精盐腌得紧实,
“您瞧这盐味儿,咱草原多少年没尝过这么足的咸了?扶苏要是没求着咱,何苦拿这金贵玩意儿打点?”
右贤王的目光落在肉干上,鼻腔里似乎又泛起那股陌生的咸香。
去年冬天,他的长子为了换三斤粗盐,带着十名骑士去抢大秦的商队,回来时只剩半截染血的马鞭。
那孩子临死前指缝里还卡着秦商车轴上的木屑。
若商道真能通,巴特儿是不是就不用去抢?
可秦人若像当年骗走河套那样骗走商道,草原人岂不是连抢的机会都没了?
“如果商道真能通……”
右贤王猛地甩了甩头,将这危险的念头甩开。
“月氏那边怎么说?”
他忽然死死盯着阿古泰,瞳孔在灯火下缩成狼一样的竖线。
阿古泰下意识摸着胸口中,扶苏给他的密信,眼睛中闪过一丝慌乱:
“我重新派人绕路走的西域,月氏那边说会全力配合我们的”
右贤王继续斜靠在王位上,眼神空洞的问道:
“你说我只带万余骑偷袭上郡,万一他学蒙恬设了埋伏呢?扶苏那小子鬼主意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这句话让阿古泰的心猛地一沉,喜悦之色隐藏不住。
但他立刻扑通跪在兽皮上,额头碰地时发出“咚”的声响:
“大王!若有埋伏,我阿古泰第一个冲上去挡箭!可您想啊——”
他抬起头,脸上竟挤出几分血色,
“这次他把使者放回来,就是敲打咱们,咱若不去,扶苏只会觉得咱草原人是怕了他的弩箭。可咱若去了,哪怕只抢到十车盐铁,也能让各部知道,秦人不是神!扶苏重心肯定在咸阳,咱再以商道为筹码,到时候是战是和,主动权都在您手里!”
右贤王沉默了。
帐外的风雪卷着马嘶声闯进来,像极了当年河套战场上秦兵的喊杀。
他想起自己刚坐上右贤王位时,上任老单于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
“草原的狼不能怕火,哪怕那火是秦人点的。”
可如今这把“商道之火”,烧得太旺,也太。
左贤王阿古泰看着一首未说话的右贤王,事实的添了把火:
“大王,您想想,扶苏连大秦世家都敢杀,却唯独放了咱的密使,这不是怕咱是什么?他现在咸阳的事都处理不过来,哪有功夫来对付我们”
右贤王缓缓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毡帘。
漫天风雪扑面而来,吹得他眯起眼。
远处的篝火在雪幕里明明灭灭,像无数双饥饿的狼眼。
右贤王的呼吸骤然急促,狼眼墨玉在他掌心沁出冷汗。
阿古泰的话像毒蛇,绕着他的心脏越缠越紧。
若相信大秦,那扶苏若真通了商道,会不会像喂牲口一样用盐铁笼络其他部族?可若出兵偷袭,万一掉进埋伏,岂不是把整个部落都赔进去?
“大王”
阿古泰的声音突然柔下来,像哄骗幼狼的母狼,
“您还记得老单于临终说的吗?“草原的狼要么叼着肉回来,要么把骨头留在战场”。咱现在不出兵,难道要等扶苏把商道修成铁笼子,把咱全圈起来吗?”
这句话戳中了右贤王最深的恐惧。
他想起老单于枯槁的手抓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别信秦人笑,要信他们的刀。”
可此刻,他掌中的权杖却在发抖——是该用这根狼牙杖敲开商道的门,还是用它指挥铁骑,把秦人许诺的金路踏成血海?
“阿古泰,”
他忽然回头,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沙哑,
“你去准备一下,三日后,我带一万骑兵走鸡鹿塞。”
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权杖上的狼眼墨玉似乎更冷了,而掌心里,不知何时己沁出一层冷汗。
阿古泰猛地抬头,眼底掠过一丝狂喜,但很快压了下去,重重叩首:
“大王英明!”
待阿古泰退下,右贤王独自站在风雪中,将权杖深深插进雪地。
杖顶的狼眼墨玉映着天边半轮残月,像在无声地嘲笑他的犹豫。
“扶苏啊扶苏,”
他对着风雪低语,声音被风撕得破碎,
“商道带来和平?哼,大秦人不值得信任”
他攥紧拳头,指节在寒风中咯咯作响,
“等着吧,等我拿到主动权,整个草原的狼,都会去咸阳喝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