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老周哈着白气掀开棉帘,就见宫里头的张公公立在阶下,月白缎面宫服外罩着玄色鹤氅,帽檐下一对珊瑚坠子随着点头动作轻晃:“劳烦通传,老奴奉太后懿旨,来见定北侯世子妃。”
“张公公!”老周慌忙躬身,后颈的冷汗瞬间浸透衣领——这可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上回随驾去大相国寺,连宰相夫人的车驾都得给他让道。
他抹了把脸,撒腿往内院跑,鞋跟踩得青石板哒哒响,“世子妃!宫里头的张公公来了!”
苏念棠正窝在廊下的藤椅里剥蜜橘,阿春捧着个红泥小炉在旁煨茶。
听见动静,她指尖的橘子皮顿了顿,眼尾都没抬:“昨儿刚处理完刺客,今儿又来宫差这日子是不让人消停了。”
话音未落,穿堂风裹着细碎的脚步声涌进来。
张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跨进院门,当先就冲苏念棠福了福身:“给世子妃请安。太后有旨,着苏氏念棠三日后主持春和宫宴,钦赐凤纹绣袍一件。”
“啪嗒。”苏念棠手里的橘子骨碌碌滚到青砖缝里。
满院子的下人们全跪了连阿春都攥着炉钳首打颤。
赵玉蓉不知何时从西厢房钻出来,发间的珍珠步摇抖得像雨打芭蕉:“棠棠你听清楚没?春和宫宴!那是太后每年开春宴请命妇的头一场,连我母妃都只当过回副主持!”她拽了拽苏念棠的衣袖,眼睛亮得像两颗琉璃珠,“你这是要一步登天了!”
苏念棠却盯着张公公手里那卷明黄圣旨喉间滚出声低笑。
她慢慢首起腰——孕五月的身子己显了些圆润月白夹袄裹着倒真有几分珠圆玉润的福相。
“张公公,”她伸手接过圣旨,指尖在绢面上轻轻一叩,“我这人最是懒散,宫里那些夫人娘子的客套话,我半字都懒得说。不如请太后另择贤能?”
张公公眯眼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朵绽开的菊花:“世子妃这话说的。太后昨儿还跟老奴念叨呢,说如今宫里的贵女们要么太娇气,要么太精明,唯有您这孕中福相,看着就让人心里熨帖。”他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孩子立刻捧上锦盒,掀开盖——绣着丹凤朝阳的宫缎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太后说,这凤纹是照着当年太皇太后的旧样绣的,您穿着定合适。”
正厅方向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老夫人扶着崔嬷嬷的手跨进院子,银簪上的东珠撞得叮当响:“胡闹!”她盯着苏念棠手里的圣旨,嘴唇都在发抖,“一个商户之女主持宫宴?传出去侯府的脸往哪儿搁?”
萧承煜的脚步声几乎是和老夫人的话音同时响起的。
他穿着玄色暗纹锦袍,腰间玉牌撞出清响,站到老夫人身侧时,连影子都带着股冷硬的棱角:“母亲可知,当年父亲战死雁门关,是太后亲自带着太医到军帐里,守了我们兄妹三天三夜?”他侧过身,目光落在苏念棠发间那朵素净的绒花上,声音软了些,“太后要的是念棠,不是什么商户女、侯府媳。”
老夫人的脸瞬间白得像墙皮。
她扶着崔嬷嬷的手猛得收紧,指甲几乎掐进老嬷嬷手背里,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句:“好,好得很。”说罢转身就走,绣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碎响,崔嬷嬷小跑着追上去,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收拾的碎瓷片。
苏念棠望着老夫人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着圣旨边缘。
她想起昨儿在祠堂里老夫人摸着周虎的牌位掉眼泪——这老太太心里到底还是把侯府的脸面看得比命还重。
“在想什么?”萧承煜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不想去便推了,我这就进宫找太后。”
苏念棠仰头看他,晨光穿过他发间的玉冠,在他眉骨处镀了层暖金。
她突然笑出声,把圣旨往他怀里一塞:“我懒是懒,可太后的面子总得给。再说了——”她摸着自己微凸的小腹,眼底闪过丝狡黠,“宫宴上的点心可都是御膳房做的,我还没尝过呢。”
三日后的清晨,侯府西跨院的花厅里堆着半人高的礼单。
苏念棠歪在软榻上,膝头摊着本《宫宴仪轨》,林若兰抱着个描金药箱坐在下首,正用银针挑开块桂花糕的蜜馅:“糖分过重,孕妇不宜多吃。”
“记下来,这道撤了。”苏念棠在单子上画了个叉,“换杏仁酪,要温的。”她抬眼扫过立在廊下的沈侧妃——那人身穿月青绣兰衫子,正捏着帕子绞来绞去,“侧妃娘娘不是说昨儿染了风寒?让她在屋里歇着吧,宫宴人多,别再招了病。”
沈侧妃的指甲猛地掐进帕子里绣着并蒂莲的缎面瞬间起了皱。
她抬头正撞进苏念棠似笑非笑的眼,喉咙里的“臣妾遵旨”像卡了根鱼刺,半天才挤出来,转身时裙角扫翻了妆奁,珠钗落了满地。
“这人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赵玉蓉蹲在地上帮着捡珠子,突然噗嗤笑出声,“不过你这招高明,把她和赵德全的门客都排在外头,宫里的耳目可就少了大半。”
苏念棠没接话,目光落在礼单最底下一行——“赵记绸缎庄 珊瑚串珠一对”。
她指尖在纸上轻轻一按,墨迹晕开个小团,像块凝固的血。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映得那只绣着的丹凤仿佛要振翅飞起。
“好看。”他站在门口没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太后没看错人。”
苏念棠转身绣袍下摆扫过他的靴面。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他肩窝里:“萧承煜,你说这宫里,会不会也有刺客?”
他的手慢慢环住她的腰,掌心隔着两层衣料都能摸到她小腹的温度:“我让人在宫道里布了暗卫,张公公也说太后拨了二十个带刀侍卫。”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若真有人不长眼——”
“打住。”苏念棠笑着推他,“我是去吃点心的不是去打仗的。”
第二日卯时三刻宫门前的白玉阶上结着薄霜。
苏念棠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一角,就见对面驶来辆青帷马车,车帘被风掀起道缝,隐约露出只戴龙纹戒指的手——那戒指雕着五爪金龙,鳞甲纹路细得像绣出来的。
“主子,该进宫了。”阿春捧着暖炉凑过来,“林医正说您得避避晨寒。”
苏念棠放下车帘,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抹龙纹的温度。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萧承煜昨儿塞给她的说是当年老侯爷从北狄可汗手里抢来的,能避邪。
苏念棠望着车外渐次亮起的宫灯,突然想起赵德全炭盆里那枚虎符残印——有些事该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