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捧着明黄缎子包裹进来时,苏念棠正望着窗外细雪出神。
檐角铜铃被风撞得轻响像极了前世金陵街头货郎的拨浪鼓。
她摸着小腹上微微隆起的弧度,指尖还带着孕期特有的温软却听春桃颤着声:"夫人,太后的懿旨。"
明黄缎子在暖阁里晃得人眼晕。
苏念棠垂眸盯着那方裹得西西方方的绸布,忽然想起昨日张公公递玉佩时,那老太监眼角的细纹——太后身边的人,连谢礼都带着讲究,哪会平白无故送东西?
"苏小娘子接旨。"张公公不知何时己踏进门来拂尘在青石板上扫出簌簌轻响。
他眼角堆着笑,可那笑意只到眼尾,"太后说,世子妃有孕中福相,特赐'金梦锦封',令你代管侯府库房三月,试你持家之能。"
暖阁里的炭盆"噼啪"爆了个火星。
苏念棠望着张公公手里那道明黄圣旨后槽牙轻轻咬了咬。
她本想装病躲懒可太后的恩典哪是能推的?
"公公,"她扶着春桃的手慢慢起身,孕裙上的石榴纹蹭着桌角,"我自小在布庄长大最是怕算银子。
老夫人管家多年,我哪能......"
"世子妃这是折煞老奴了。"张公公的拂尘在她面前虚虚一拦,"太后说您随父走南闯北,见过的账本比宫里的缎子还多。"他压低声音,眼尾扫过门外,"老夫人那边,太后心里有数。"
苏念棠突然明白昨日玉佩的分量——太后这是拿她当棋子,要分老夫人的权。
她摸着肚子那里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喉间突然涌上股酸意。
她本想守着孩子过点安生日子,怎么就总被推到风口浪尖?
慈安堂的紫檀木椅又被拍得哐哐响。
老夫人的银簪子在鬓边乱颤,"金梦锦封?
这是要我这把老骨头给个商户女腾位置?"她盯着跪在地上的沈侧妃,"你不是说她最是懒散?
怎么偏偏入了太后的眼?"
沈侧妃垂着的手攥紧帕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今日特意穿了月白撒花褙子,原想在老夫人面前显得温婉,此刻却只觉后颈发凉。"老夫人明鉴,"她声音发颤,"许是那苏氏会装模作样......"
"装?"老夫人抓起茶盏重重一放,"太后的人亲自来宣旨,能是装的?"她望着窗外压弯的竹枝,突然冷笑,"也罢,库房里的账乱了三年,她若接了,便是自掘坟墓。"
沈侧妃抬头,正撞进老夫人阴鸷的目光。
她喉间泛起甜腥,突然福身:"儿媳这就去库房,替世子妃查查旧账。"
"慢着。"老夫人盯着她发鬓的珍珠,"你且看着就是,莫要动手。"
苏念棠接手库房那日飘了小半个月的雪终于停了。
她裹着狐皮大氅站在库房门口,望着青石板上斑驳的冰碴,突然想起前世父亲说的话:"管账不难,难的是记清楚每笔银子的来路去脉。"
阿春捧着账本跟在身后,手指冻得通红:"夫人,这库房的账册......"她欲言又止账本边角卷得像被狗啃过。
苏念棠接过账本指尖扫过墨迹斑驳的纸页。
第一本记着上月采买的绸缎,数量是三百匹,可底下的出库记录却写着三百五十匹;第二本记着冬炭支领,各院领的数目加起来比入库多了二十车;第三本更离谱,去年中秋赏银的名单里,竟有个"西跨院三等丫鬟"——可西跨院根本没三等丫鬟。
她摸着账本的厚度突然笑出声。春桃吓了一跳:"夫人?"
"阿春,"她把账本递给身边的厨娘,"去拿新册子,按我教你的,记清楚日期、物品、领用人、数量。"她抚着肚子,声音懒洋洋的,"我不会算,但我记得清楚。"
三日后,林若兰来给她请平安脉时,手里还攥着半本账册。"世子妃当真神了,"女医官眼睛发亮,"我原以为库房的账是笔糊涂账,谁知道您竟能理出三处漏洞。"
苏念棠靠在软榻上剥蜜橘,汁水溅在帕子上:"不过是跟着我爹看了几年账本。"她望着窗外的梅枝,"林医官可知,我爹总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林若兰突然明白那些新立的出入登记册——每笔领用都要管事签字每月底核对数目。
她望着苏念棠微圆的脸,突然想起太后说的"福相"——这哪是福相分明是藏在懒散底下的通透。
老夫人的发难来得比预想中快。
慈安堂里,老夫人捏着新账册的手首抖:"你不过管了三天库房,就改了祖宗规矩?"她指着账册上的签字栏,"这是要各院的主子都来给你当差?"
苏念棠扶着春桃的手坐下,孕裙在地上铺开一片柔色:"老夫人,这规矩是防着有心人。"她想起那多出来的五十匹绸缎,"库房的银子都是侯府的,总不能平白便宜了外人。"
"外人?"老夫人拍案而起,"我定北侯府的库房,何时轮到商户女指手画脚?"她伸手指向苏念棠的肚子,"你不过是仗着肚子里有孩子!"
"母亲。"
萧承煜的声音像块冷铁砸进屋。
他立在门口,玄色大氅还沾着雪粒,腰间老侯爷的玉佩晃得人心惊。"她是世子妃,侯府之母。"他一步一步走到苏念棠身边,挡住老夫人的视线,"她管库房,是太后的旨意。"
老夫人望着儿子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他小时候在北疆雪地里替她挡熊的模样。
那时他才八岁,举着根烧火棍,眼睛里燃着跟现在一样的火。"你......"
"母亲若觉得累,不妨多歇着。"萧承煜伸手虚扶苏念棠的肩,"往后侯府的事,有我和她。"
老夫人突然跌坐在椅子上。
她望着儿子腰间的玉佩,那是老侯爷最后留给儿子的东西,此刻在炭火前泛着温润的光。
她突然想起老侯爷临终前的军报想起萧承煜跪在灵前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模样。
"罢了。"她挥了挥手,"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了。"
夜晚西跨院的暖阁里飘着桂圆红枣羹的甜香。
苏念棠靠在软榻上望着萧承煜替她盖好的锦被突然叹气:"我真的不想争只想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
萧承煜正替她剥核桃指节顿了顿。
他望着她微圆的脸,想起今日在慈安堂里,她护着账本的模样——像只炸毛的猫,可爪子都是软的。"我知道。"他把剥好的核桃仁放进她手心,"往后这些事,我替你挡在外头。
你只需安心做你的咸鱼,其余的,有我在。"
苏念棠望着他掌心的薄茧突然想起前世父亲说的"可靠"。
她把核桃仁塞进嘴里,甜津津的:"萧承煜,你说话算数?"
"算数。"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萧承煜此生必护你和孩子周全。"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萧承煜替她掖好被角转身去了书房。
烛火在案头跳了跳,他刚坐下,小顺就捧着个密报进来:"世子,北地来的。"
萧承煜展开密报,墨迹未干的字刺得他瞳孔微缩——"北狄细作混入京师,目标疑似定北侯府"。
他望着窗外纷扬的雪又想起软榻上熟睡的妻子。
烛火映着他的脸眸色沉静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