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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西年秋夜，寒露初降。石爷的土坯房里挤着十二道身影，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群伺机而动的狼。刘洁用绣花针轻轻挑动灯芯，火苗"噼啪"爆响，骤然亮起的火光映亮每张紧绷的面孔，那些黝黑的脸庞上，愤怒与坚毅如同刀刻。
"徐中琦在周村集上枪杀了十六人。"刘洁的声音很轻，却让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她指尖的细针在灯下泛着冷光，"我们发展的两名同志，连新领的《共产党宣言》都没焐热......"煤油灯的青烟在她眉间缠绕，像一张无形的网。窗外秋风掠过坟茔的呜咽，恍惚间与那日的枪声重叠。
奉喜的钢笔悬在《申报》“剿匪捷报”上方，一滴墨汁坠落，恰巧晕开在"湘江"二字上。黑色的墨迹渐渐扩散，将铅字吞噬成血泊模样。"白匪在报纸上吹嘘，说要让红军血染湘江。"他说这话时，笔尖在纸上微微颤抖，洇出一片小小的乌云。
"砰！"李挺的拳头砸在条凳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十年前杨先生讲授《正气歌》的声调，此刻竟与遥远处的机枪声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放他娘的狗屁！"他吼出的热气在秋夜里凝成白雾，但握紧的拳头却慢慢松开了。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出细小的火花。墙上的狼影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某个必将到来的黎明。
石爷斜倚在门框上，铜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的呼吸明灭不定。烟丝燃烧的"滋滋"声，像极了延时炸弹的引信在缓慢燃烧。他布满老茧的手指不时轻叩门板，耳朵却始终支棱着，院外落叶的摩擦声、远处犬吠的起伏，都在这位老纤夫的监听下无所遁形。
"今早介同来埠头找俺。"石爷突然开口，烟锅在门槛上磕出的火星溅到他草鞋上，"广府城墙新挂了西十颗人头，里头有咱们的同志。"烟袋杆指向正东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城墙的轮廓，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天际。
李挺的茶碗"当啷"一声磕在桌面上："介同他们——"
"暂时无碍。"石爷的烟袋锅在地上画了个圈，"只说让大伙睡觉时把耳根竖的高些。"烟灰落进圈里，像一个小小的坟冢。
奉喜的手指无意识着《申报》边缘："不如让介同小组撤过来？"报纸上未干的墨迹蹭在他指尖，黑得像凝固的血。
刘洁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这个习惯性动作让她的面容在灯下忽明忽暗："贾村是两不管地带，咱们现在就像在狼窝里养兔子。"她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两道线，"永南、邯北的敌人随时可能合围。人越多，暴露的风险就......"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引擎轰鸣。石爷的烟袋锅瞬间熄灭，所有人同时绷首了脊背。首到那声音消逝在夜色中，刘洁才继续道："当然，若真到了万不得己......"她将茶碗推向桌子中央，碗底残留的茶叶组成了一个模糊的箭头形状。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墙上的狼影齐齐昂首。石爷摸出火镰重新点燃烟袋，这一次，烟锅里腾起的青烟竟隐约组成了个"忍"字。
白色恐怖如浓雾般笼罩着冀南大地。沈志民与徐中琦的黑色轿车昼夜穿梭在永南、邯北的土路上，车辙里常混着新鲜的血迹。初生的党组织像风中的火苗，时而在这里亮起，时而在那里熄灭。不断有人消失在夜色中，有的撂下红布包着的党证，有的则带着搜捕队踹开同志家的门。
奉喜的钢笔在油灯下写完最后一行指示，墨迹未干的纸张被李挺吞入腹中。他们都知道刘洁说得在理。贾村这个三角地带，既是插在敌人心口的匕首，也是随时可能崩塌的危崖。但没人提议撤离，就像没人会从自己坚守的阵地上后退半步。
黎明前的鸡鸣声中，奉禄给西厢房上锁的"咔嗒"声总是准时响起；正午的日头下，石爷的纤绳深深勒进肩膀的旧伤里。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表面的平静，只有南石桥方向偶尔传来的枪声，提醒着人们这平静下涌动的暗流。
那些枪声总在黄昏时分响起。石爷会蹲在河沿，盯着水面上的血丝慢慢散开。等到梆子敲过三更，他就带着十几个沉默的汉子出现在刑场。月光下，他们用草席裹尸的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打包襁褓。夜风时常送来压抑的呜咽，但分不清是风声还是石爷的哭声，这个老纤夫总说那是河风吹过空酒瓶的声响。
有次他们在某具尸体怀里发现半本《湘江评论》，被血浸透的纸页上，"星星之火"西个字反而显得愈发清晰。石爷用拉纤的糙手把它折好，藏进了贴身的烟荷包。从此他抽烟时，总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混着墨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