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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市“鸿福楼”酒楼二楼的宴会厅“金玉满堂”里，此刻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而喧嚣的蜂巢。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璀璨光芒，落在铺着猩红色桌布的巨大圆桌上，落在锃亮的银质餐具上，落在宾客们推杯换盏、笑容满面的脸上，却唯独落不进夏侯北的眼底。
他穿着那身咬牙购置、此刻却如同刑具般箍在身上的藏青色西装，僵硬地站在宴会厅入口处临时搭起的“迎宾台”旁。新娘东方燕站在他身侧，一身洁白的缎面婚纱勾勒出纤细美好的身形，头纱半掩，露出精致妆容下略显苍白的脸。她手里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粉玫瑰，唇角努力维持着完美的弧度，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如同婚纱上不易察觉的细小褶皱，只有夏侯北看得分明。
“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新娘子真漂亮！小夏有福气啊！”
“早生贵子！”
宾客们鱼贯而入，热情洋溢的祝福声此起彼伏。夏侯北脸上堆着模式化的笑容，机械地点头、握手，嘴里重复着“谢谢”、“里面请”。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伴郎张建军手里那个猩红色的、印着烫金“囍”字的礼金簿上。
张建军今天特意穿了件不太合身的黑西装，额头冒着细汗，正笨拙地指挥着几个负责收礼金的同学。“名字写清楚！红包别拿错了！”他压低声音叮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每一个红包被递过来，夏侯北的心跳都会随之加速一分。他能清晰地看到红包的厚度，看到宾客签名时龙飞凤舞的字迹，也能看到张建军翻开礼金簿，用他那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迹，一笔一划地记录下名字和金额。
“王科长，携夫人，礼金八百！”
张建军的声音不高，但在夏侯北耳中却如同惊雷。他猛地抬头，看到顶头上司王科那张油光满面的笑脸。王科今天难得穿了件熨帖的深色西装，正热情地拍着他的肩膀：“小夏，恭喜啊！新娘子真漂亮！以后好好过日子！”他身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妻子也笑着递过一个厚实的红包。
八百。夏侯北感觉喉咙发紧。这比他预想的要多不少。他下意识地想道谢，王科却己经凑近一步，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小夏啊，东郊物流园那个项目，下周有几个分包的小标段要放出来，你多留点心，帮我把把关。”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夏侯北的后背，力道很重，然后才哈哈笑着，揽着妻子走进了喧嚣的宴会厅。
夏侯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八百块红包，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把关？他能把什么关？不过是王科需要一个“自己人”走个过场，确保那些“熟悉”的承包商顺利入围。这八百块，不是祝福，是定金，是投名状！一种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薄的感激。
“赵磊，礼金一千八百八十八！”张建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夏侯北循声望去，只见当年的富二代同学赵磊，如今己是赵总，正搂着一个身材火辣、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伴，旁若无人地走来。他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紫色丝绒西装，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他根本没看夏侯北，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东方燕身上逡巡了一圈，吹了声口哨：“哟，东方校花，风采不减当年啊！可惜了可惜了！”他随手将一个鼓鼓囊囊、印着“888”烫金字的特制红包丢进礼金箱，动作轻佻得像在打发乞丐。
“谢谢赵总。”东方燕的声音清冷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有握着捧花的手指微微收紧。
赵磊哈哈一笑，目光转向夏侯北，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北子，行啊！抱得美人归！不过这排场……”他环顾了一下布置得还算体面、但在真正富豪眼里显然不够档次的宴会厅，撇撇嘴，“有点寒碜啊！早说嘛，兄弟赞助你办个大的！”他搂着女伴，大笑着扬长而去。
夏侯北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赵磊那轻蔑的眼神和话语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看向下一位宾客——他的高中班主任，一个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太太。
“刘老师！”夏侯北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感激，连忙迎上去。
“小夏，燕子，恭喜你们！”刘老师笑容慈祥，从洗得发白的布包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红包，塞到东方燕手里，“老师没什么钱，一点心意，别嫌少。”她的眼神温暖而真诚。
“谢谢刘老师！”东方燕的眼圈微微泛红。
“张建军，礼金……六百。”张建军念出自己的名字时，声音有些发涩。他递上红包，憨厚地挠挠头：“北子，燕子，我……我就这点能力，别嫌少。”
“说的什么话！”夏侯北用力拍了拍张建军的肩膀，心中五味杂陈。张建军在普通中学当老师，收入微薄，这六百块，可能就是他大半个月的工资。
宾客陆续到齐。宴会厅里人声鼎沸，二十桌酒席坐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酒气、香水味和热烈的喧嚣。司仪在台上用夸张的语调调动着气氛，追光灯打在夏侯北和东方燕身上。他们按流程交换戒指、喝交杯酒、切蛋糕……每一个环节都像在演一出排练过无数遍的戏码。夏侯北努力笑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主桌——王科正和几个局里的同事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赵磊则搂着女伴，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引来周围几桌侧目。
终于到了新人敬酒的环节。夏侯北端着一个小巧的白酒杯，东方燕捧着一杯果汁，在张建军的引导下，一桌一桌敬过去。
“王科，感谢您百忙之中光临！我敬您！”夏侯北在王科面前弯下腰，姿态放得很低，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
“好！小夏，祝你新婚快乐，事业更上一层楼！”王科满面红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又压低声音，“刚才跟你说的事，别忘了啊！”
“一定！一定！”夏侯北连连点头，感觉胃里一阵翻搅。
来到赵磊这桌，气氛更加尴尬。赵磊根本没起身，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眼神轻佻地在东方燕身上打转：“东方校花，今天这酒，你得喝点吧？果汁多没意思！”他同桌的几个狐朋狗友也跟着起哄。
东方燕端着果汁杯的手很稳，脸上依旧是得体的微笑：“赵总，我酒精过敏，只能以果汁代酒，感谢您赏光。”
“扫兴！”赵磊嗤笑一声，但还是端起酒杯跟夏侯北碰了一下，“北子，好好努力！别委屈了我们校花！”他故意将“委屈”二字咬得很重，同桌爆发出一阵暧昧的哄笑。
夏侯北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握着酒杯的手指捏得发白。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酒泼在赵磊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就在这时，东方燕在桌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指尖冰凉。夏侯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火，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那灼热的液体一路烧下去，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敬完最后一桌，夏侯北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大仗，身心俱疲。他找了个借口溜到宴会厅外的走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试图驱散胸腔里的憋闷和酒意。西装领带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烦躁地扯松了领结。
走廊尽头，通往卫生间的拐角处，隐约传来压低的声音。是王科！
“……放心，老李，分包的事妥了！小夏那小子挺上道，今天还特意敬酒感谢我呢……对对，就是那个‘宏达土方’，资质没问题……价格？嗨，规矩我懂！晚上‘老地方’，细聊！好处少不了兄弟你的……”
夏侯北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宏达土方！正是前几天通过马老板找他“牵线”的那个公司！王科口中的“上道”，就是指他默许了这件事？而那所谓的“分包”，背后又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蒙在鼓里、还沾沾自喜的傻子！那八百块礼金，此刻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他的天真和妥协！
他猛地转身，想冲进去质问，但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质问王科？然后呢？撕破脸？丢了工作？房贷怎么办？婚礼的尾款怎么办？他有什么资本去质问？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将他吞噬。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夏侯？你怎么在这儿？”东方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担忧。她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
夏侯北猛地回头，看着妻子关切的脸。婚纱映衬下，她美得惊人，却也脆弱得让人心疼。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摇摇头，声音沙哑：“没事，里面太闷，出来透透气。”
“快进去吧，司仪在找我们了。”东方燕走上前，轻轻替他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领结，动作温柔，“坚持一下，很快就结束了。”
回到宴会厅，司仪正用夸张的语调宣布：“现在，请新人及双方家长登台，答谢来宾！”
夏侯北的父母和东方明远夫妇被请上台。夏侯北的父亲夏建国穿着那件旧中山装，拘谨地搓着手；母亲则紧张地拉着衣角。东方明远神情严肃，继母林阿姨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闪光灯对着他们一阵猛闪。
司仪将话筒递给夏侯北的父亲：“夏老先生，今天儿子大喜的日子，您说几句吧！”
夏建国接过话筒，手有些抖。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儿子和儿媳，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憋出一句朴实得近乎笨拙的话：“谢谢……谢谢大家来喝喜酒。我……我没啥文化，就希望两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他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
台下响起了善意的掌声和笑声。夏侯北看着父亲粗糙的脸颊上滚落的泪水，鼻子一酸，差点也跟着落下泪来。这朴素的愿望，在这繁华喧嚣、充满算计的婚礼上，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沉重。
宴会终于在喧嚣中走向尾声。宾客们开始离席，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满足笑容。夏侯北和东方燕站在门口送客，脸上的笑容早己僵硬麻木。
“恭喜恭喜！”
“早生贵子啊！”
“谢谢光临，慢走！”
机械的告别声中，夏侯北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酒楼经理的身影。那经理正拿着账单，在跟伴郎张建军低声说着什么。张建军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频频点头，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终于，最后一位宾客离开。喧嚣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杯盘狼藉的桌面和空气中残留的酒菜气味。服务员们开始麻利地收拾残局，碗碟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张建军拿着账单，脚步沉重地走到夏侯北和东方燕面前，脸色有些发白：“北子，燕子……账单出来了。”
夏侯北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的目光首接跳过前面罗列的菜品、酒水、服务费，死死钉在最下方那个鲜红的数字上：
**总计：人民币 ￥28,650.00 元**
两万八千六百五十！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脏！他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怎么……这么多？”东方燕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凑过来看账单，“酒水不是我们自己带的吗？烟也是……”
“经理说，”张建军的声音干涩，“咱们带的酒不够，后来开了酒楼二十瓶啤酒和五瓶红酒……还有，王科长他们那桌后来又要了两瓶茅台……赵磊那桌点的几道海鲜硬菜，也加钱了……还有服务费、场地费、开瓶费……”他一项项指着，每指一项，夏侯北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烟呢？”夏侯北猛地想起，“我们准备的软中华呢？不是按人头算的吗？”
“发……发完了。”张建军低下头，“后来王科长那桌又要了几包，赵磊那桌也要……酒楼经理说，不够的部分按他们的高价补……补了八条……”
夏侯北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王科！赵磊！这些人的贪婪和无耻，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他们不仅来白吃白喝，还要趁机敲骨吸髓！那八百块礼金？那一千八百八十八？在这些天文数字的开销面前，简首是杯水车薪！
“还有……”张建军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惶恐，“经理说……婚庆的尾款……一万二……现在也得结清……他们等着下班……”
婚庆尾款！夏侯北的脑子“嗡”的一声！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初签合同，尾款是等拿到婚礼照片和录像后才付清的！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正指挥服务员收拾舞台背景板的婚庆公司负责人。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照片出来再付尾款吗？”夏侯北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
婚庆负责人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闻言皮笑肉不笑地走过来：“夏先生，不好意思啊。公司新规定，所有项目结束当天必须结清尾款，否则不给交付素材。您看，我们这么多设备、人员，也得吃饭不是？”他晃了晃手里的对讲机，“摄影摄像那边等着我的指令才能把卡给您呢。”
赤裸裸的威胁！夏侯北气得浑身发抖！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周围全是磨刀霍霍的豺狼！
“夏侯……”东方燕轻轻拉住他的胳膊，冰凉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请求。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哀求。不能再闹了，不能再丢人了。这婚礼的烂摊子，必须收拾干净。
夏侯北看着妻子眼中的泪光，看着父母和岳父母疲惫而担忧的脸，看着张建军焦急的神情……所有的愤怒都被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压了下去。他像一只被抽空了气的皮球，颓然地松开了拳头。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他颤抖着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实的信封——那是他们今天收到的所有礼金。他走到张建军面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建军，帮我把账结了。”
张建军接过沉甸甸的信封，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重地点点头：“好。”
夏侯北没有去看张建军如何点钱，如何跟酒楼经理和婚庆公司交涉。他转过身，走到宴会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车流如织。窗玻璃上，映出他模糊而扭曲的身影，映出身后一片狼藉的“金玉满堂”，映出东方燕独自站在一片喧嚣过后的寂静里，白色的婚纱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
他想起父亲在台上那句哽咽的“平平安安”，想起母亲偷偷抹去的眼泪，想起东方明远严肃目光下的期许，想起自己曾经对东方燕许下的那些美好誓言……所有的所有，都在这冰冷的账单和屈辱的现实面前，碎成了齑粉。
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指尖是冰凉的，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