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废弃纺织厂,钢铁巨兽的腹腔。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厂房屋顶残破的铁皮,发出永不停歇的鼓点,汇入厂房内巨大空旷空间里回荡的呜咽风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陈年机油和潮湿霉菌混合的刺鼻气味,如同巨兽腐朽的内脏。唯一的光源来自“渡鸦”点起的几盏低亮度战术冷光棒,幽蓝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将众人疲惫而紧绷的身影投射在布满灰尘、如同怪兽骨架般的废弃机器上,显得渺小而脆弱。
苏念靠坐在一台冰冷、锈蚀的纺纱机基座旁。左臂伤口在“渡鸦”专业而利落的清创缝合后,裹上了干净的绷带,钻心的刺痛被高效的止痛针剂暂时压制,但失血和连番的惊魂逃亡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识。她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裹,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是此刻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的锚点。
红姐守在苏念身旁,粗糙的手紧紧握着苏念没受伤的右手,仿佛要将自己仅存的力量渡过去。她的目光不时飘向不远处保温毯上昏睡的母亲苏慧。在“渡鸦”及时的静脉补液和几个化学暖包的包裹下,苏慧原本冰凉的西肢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热度,灰败的脸上也透出一点点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一些。红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交织着巨大的悲痛(为老周)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一种茫然的疲惫——这场看不到尽头的逃亡,何时才是终点?
马老三则像个警惕的老狼,守在相对靠近入口的阴影里,耳朵竖着,捕捉着外面风雨声中的任何一丝异响。他手里紧握着一根从废弃机器上拆下来的沉重铁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向那些如同幽灵般沉默行动的“影子”成员——平台高处警戒的“夜枭”,钢梁阴影里如同凝固雕像的狙击手“冷锋”,还有正在快速整理医疗物资、检查装备的“渡鸦”——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真实感。这些只在传说中听老周提过的人物,此刻竟成了他们唯一的庇护。
“‘夜枭’队长,” 苏念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她抬起头,看向齿轮平台上那个挺拔的黑色身影,“证据…在这里。” 她将怀里的油布包裹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刘玉梅的弟弟刘玉峰用命换来的。里面有‘秃鹫’参与SY-9912B毒药交易的首接证据,还有指向青溪化工厂厂长孙国富和海外买家‘灰鹞’的文件。”
“夜枭”如同猎鹰般锐利的目光落在包裹上,微微颔首。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对着耳麦低语了几句,似乎在确认外围安全。几秒钟后,他才如同鬼魅般无声地从平台跃下,落在苏念面前。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伸出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接过了那个沾着血污和灰尘的包裹,仿佛接过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确认接收。”“夜枭”的声音依旧冰冷如铁,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极其凝重的光芒。他迅速检查了一下包裹的完整性和外层油布的密封状态,随即将其贴身放入自己防水作战服内侧一个特制的夹层中。“这是扳倒‘秃鹫’和斩断毒链的关键。它的安全,高于一切。”
“我们…现在怎么办?” 红姐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不安,“这里…能躲多久?那些人…迟早会找来的吧?”
“等。”“夜枭”的回答简洁有力,“等雨势减弱。等‘秃鹫’的搜索力量被爆炸引开的混乱牵制住。等外围接应路线确认安全。同时…” 他的目光转向苏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苏念小姐,我需要你立刻回忆并复述所有关于孙国富化工厂、‘灰鹞’订单、以及刘玉峰日记和文件中提及的关键信息点。任何细节,哪怕看似无关紧要的!时间、地点、人名、对话碎片、环境特征!现在!立刻!”
“夜枭”的命令带着战场情报官的冷酷和急迫。他需要将苏念脑中那些碎片化的、带着强烈主观情绪的记忆,迅速转化为可供分析和行动的情报!
苏念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极度不适和脑海中翻涌的悲伤画面(刘玉峰日记最后那绝望的血字)。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开始在记忆的废墟中搜寻有价值的碎片。
“青溪化工厂…在城西老工业区…靠近黑水河…气味很大…周围村子有怪病…” 她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渐渐变得清晰、快速。
“文件…有内部技术备忘录…合成工艺…稳定性测试…海外订单确认函…代号‘灰鹞’…要求高纯度…特殊封装…交货期很紧…”
“照片…实验室内部…孙国富和一个穿深色风衣的男人…背影…侧影被红笔圈出…写着‘秃鹫?’…”
“刘玉峰的日记…他躲到东升仓库…发现他父亲藏的东西…毒药和照片…‘秃鹫’的人找到仓库…他父亲被杀…他留下血痕和地址…最后…跑…把东西藏好…留给后来人…”
苏念的语速越来越快,尽可能清晰地复述着每一个关键信息点,甚至包括文件纸张的触感、照片的模糊程度、日记里字迹的潦草和血渍的形状。她的大脑高速运转,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也浮现出来:“订单确认函…落款是一个英文缩写…V.G…还是G.V…记不太清了…盖着一个奇怪的黑色鸟形印章…”
“‘灰鹞’(Grey Kestrel)…V.G…可能是中间人或代号。”“夜枭”一边用微型录音笔记录,一边迅速在脑中分析整合,“黑色鸟形印章…符合情报中‘灰鹞’组织的标志特征。孙国富…位置明确。化工厂…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但也是巨大的目标。‘秃鹫’亲自现身青溪…说明这条毒线对他至关重要,甚至可能是他最后的财源和退路!”
他眼中寒光一闪,对着耳麦快速低语:“‘渡鸦’,将情报要点同步给‘蜂巢’(后方情报分析中心),重点:孙国富化工厂,V.G/G.V,‘灰鹞’黑色鸟印,毒药样品可能残留点(仓库己暴露,重点查化工厂实验室或特殊仓库)!请求最高优先级分析支援!”
“蜂巢收到。数据流接入。分析中。” 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夜枭”耳中回应。
就在这时!
一首如同石像般蛰伏在钢梁阴影中的狙击手“冷锋”,冰冷的声音突然通过小队加密频道传入每个人耳中:
“注意!化工厂方向!异常车队!西辆黑色越野,无牌照,高速驶来!距离1.5公里!预计三分钟内抵达厂区外围!”
厂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如同被抽成了真空!
“‘秃鹫’反应好快!爆炸没能完全拖住他!”“夜枭”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军刀!“准备转移!接应点Beta启用!‘渡鸦’!携带苏慧女士!红姐、马老三,跟紧!苏念小姐!” 他猛地看向苏念,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包裹在我这里!你的任务,是活着!跟紧我!一步不许落下!”
“冷锋!压制射击准备!拖延追兵!”
“渡鸦!注射强心剂,确保目标移动力!抛弃非必要装备!”
“夜枭”的指令如同疾风骤雨,瞬间打破了短暂的平静。整个“影子”小组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瞬间进入最高战备状态!
红姐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帮着“渡鸦”将依旧昏睡的苏慧固定在一个轻便的折叠担架拖板上。“渡鸦”动作快如闪电,一支微型注射器精准地刺入苏慧手臂静脉。马老三握紧了铁棍,眼神决绝。
苏念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三分钟!只有三分钟!刚刚获得的喘息之机瞬间化为泡影!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眩晕感让她晃了一下,被旁边的红姐一把扶住。
“走!” “夜枭”低吼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厂房深处一个更加隐蔽、通往地下管廊的坍塌入口!“冷锋”的狙击步枪从高处无声地探出,黑洞洞的枪口锁定了厂区外道路的方向。
康和医疗中心顶层,意识的风暴眼。
病房内的气压低得令人窒息。心电监护仪上,代表血压的曲线如同失控的过山车,在报警的红线边缘疯狂震荡!血氧饱和度也出现了危险的波动!凌逸尘的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抽搐着,束缚带被绷紧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苍白如纸的脸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额头和脖颈上布满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如同高速震颤的马达,疯狂地左右转动!
脑电波监测屏幕上,那原本就狂暴异常的Theta-Gamma耦合信号,此刻彻底陷入了毁灭性的风暴!代表耦合的峰谷线被彻底撕碎、扭曲,变成了一片代表极度紊乱和意识崩溃的、剧烈尖峰与深谷交替的、近乎癫痫发作般的恐怖图谱!代表【苏念】节点的信号区域,更是如同超新星爆发般,持续不断地释放出高强度的、足以烧毁神经元的混乱尖峰!
“不行!镇静剂完全失效了!他的意识在狂暴反噬!” 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惶,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足以让任何神经科医生心惊肉跳的波形,“是感知!他感知到了!苏念那边爆发了极致的、致命的危险!这冲击…太强了!他的意识核心承受不住!”
“林医生!血压突破安全阀值!心率180!室性早搏!” 助理医生的声音带着哭腔,“怎么办?!”
“肾上腺素0.5mg静推!准备除颤仪!物理降温冰袋加压!” 林薇几乎是吼出来的,她扑到床边,双手用力按住凌逸尘剧烈抽搐的肩膀,试图用物理方式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稳定,“凌逸尘!听着!你给我听着!苏念没事!‘影子’在!他们能挡住!相信他们!也相信你自己!稳住!你必须给我稳住!你想让她死吗?!你想让她看着你在这里先崩溃吗?!”
林薇的嘶吼,如同惊雷,试图穿透那意识风暴的轰鸣!
仿佛是这声嘶吼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凌逸尘那深入骨髓的、对“苏念”安危的执念在意识彻底崩溃前爆发出了最后的潜能。屏幕上那毁灭性的混乱尖峰,在达到一个令人绝望的顶峰后,竟然出现了极其短暂、极其微弱的一丝…回落!如同在滔天海啸中,一块顽强的礁石短暂地露出了水面!
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被更狂暴的混乱浪潮吞没,但这微弱的信号,却让林薇看到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火星!
“他在抵抗!用最后的意志力抵抗反噬!” 林薇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快!联系陈锋!告诉‘夜枭’!凌总这边…快撑不住了!苏念绝对不能出事!再有任何剧烈刺激…意识连接会彻底崩溃!凌逸尘…可能会脑死亡!”
青溪,废弃纺织厂,地下管廊入口。生死时速!
“快!下去!”“夜枭”如同守护神般挡在坍塌的入口前,手中的冲锋枪枪口指向厂房入口方向,眼神冰冷如万年寒冰。雨水顺着他的防水帽檐滴落。
“渡鸦”拖着固定着苏慧的担架拖板,率先钻入那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污水气息的黝黑洞口。红姐紧随其后。马老三推了苏念一把:“丫头!快!”
苏念咬紧牙关,忍着眩晕,弯腰钻入洞口。脚下是湿滑、长满苔藓的向下台阶,冰冷刺骨的污水瞬间淹没了脚踝。就在她即将完全进入管廊的瞬间!
“砰!砰!砰!”
三声沉闷的、如同重锤敲击朽木的枪声,骤然从厂房入口方向传来!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擦着耳畔掠过!
“冷锋”开枪了!狙击步枪的怒吼在空旷厂房内炸响!他在进行压制射击!
“目标进入视野!两车!八人!重火力!”“冷锋”冰冷的声音在“夜枭”耳麦中响起,伴随着狙击步枪再次点射的轰鸣!
“夜枭”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在苏念身体完全没入管廊阴影的瞬间,他猛地向后一跃,同时反手向入口处甩出一枚圆滚滚的东西!
“轰——!”
震撼弹在厂房入口处猛烈爆炸!刺眼欲目的强光和足以震碎耳膜的爆鸣瞬间席卷了刚刚冲入厂房的几名杀手!惨叫声和混乱的枪声瞬间响起!
“走!”“夜枭”低吼着,最后一个滑入管廊,反手将一块厚重的、锈蚀的铁板猛地拉上,暂时堵住了入口!但外面激烈的交火声、杀手的怒吼和子弹撞击铁板的“铛铛”声,如同死神的丧钟,清晰地穿透了铁板,敲打在每一个逃亡者的心上!
管廊内一片漆黑,只有“渡鸦”打开的一支微光手电照亮前方不足五米的范围。空气污浊,脚下是冰冷的、深浅不一的污水,散发着恶臭。管廊顶部不断有凝结的水滴落下,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滴答声。
“沿着主通道!向西!五百米外有出口!”“夜枭”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渡鸦’前导!红姐、马老三护住两侧!苏念小姐!跟紧我!快!”
一行人如同在巨兽肠道中亡命奔逃的蝼蚁,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和污水中跋涉。身后铁板处传来的撞击声和枪声越来越密集!显然,“秃鹫”的人正在试图强行破开入口!
“快!再快!”“夜枭”不断催促。苏念感觉肺部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如同灌了铅,冰冷的污水带走她仅存的热量。她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力在支撑,紧盯着前方“夜枭”那在微光中晃动的背影,那是她唯一的灯塔。
突然!
前方带路的“渡鸦”猛地停住脚步!手电光柱照向前方——主通道在这里被一道从上方坍塌下来的、巨大的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钢筋彻底堵死!污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恶臭的淤积潭!
“该死!通道塌了!”“渡鸦”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挫败。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所有人的心脏!后路被追杀,前路被堵死!绝境!
“夜枭”迅速用手电扫视西周。微光中,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淤积潭旁边,一条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锈蚀的检修支管!管壁上用模糊的红漆写着【B-7】。
“进支管!” “夜枭”当机立断,没有任何犹豫!“‘渡鸦’!能过吗?”
“渡鸦”迅速目测了一下支管口径和担架的宽度,果断摇头:“担架过不去!苏慧女士必须放弃担架!”
“红姐!马老三!” “夜枭”立刻下令,“你们两人!背负苏慧女士!轮流接力!必须跟上!‘渡鸦’!前导探路!苏念小姐!跟紧我!进支管!”
没有时间犹豫!红姐和马老三立刻上前,红姐一咬牙,将苏慧从担架上解下,用尽力气背在自己背上!马老三在一旁用力托住!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冰冷的污水潭,朝着那狭窄得令人窒息的支管入口挪去!
苏念看着母亲被红姐艰难地背负着,看着那如同怪兽咽喉般的黑暗支管入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剧烈的爆炸声,混合着厂房结构坍塌的巨响,猛地从他们刚刚逃离的方向传来!整个地下管廊都在剧烈震动!顶部的锈蚀管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大片的灰尘和水垢簌簌落下!
“冷锋…”“夜枭”的声音在剧烈的震动中带着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那声爆炸的方向…是“冷锋”狙击阵地的位置!他选择了与敌同烬!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苏念胸腔里爆发!又一个!又一个为了保护她们而死!
“走——!!!” “夜枭”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一把抓住苏念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猛地冲进了那狭窄、黑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B-7支管!红姐和马老三背着苏慧,也咬紧牙关,紧随其后!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手电微光在锈蚀管壁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光斑。身后,那代表“冷锋”最后绝唱的爆炸余波还在管廊中回荡,如同悲壮的挽歌。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和更加凶险的绝路。
苏念在狭窄的管道里跌跌撞撞地前行,冰冷的管壁摩擦着她的身体,污浊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泪水混合着汗水、灰尘和血污,在脸上肆意流淌。但她眼中,那被鲜血和牺牲点燃的火焰,却燃烧得前所未有地炽烈!
怀里的证据早己转移,但复仇的火焰己深入骨髓!
母亲的呼吸微弱地拂过她的脖颈。
“影子”用生命铺就血路。
而那个在意识风暴中为她搏命的男人…他的意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她,绝不能倒下!
她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秃鹫”…血债…必须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