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膏的清苦气息混合着她身上因高烧而散发出的滚烫气息,萦绕在鼻端。
萧玦的目光落在她紧闭的双眼、潮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唇上,那副了无生气的脆弱模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地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来回切割。
一个遥远得几乎褪色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异常清晰地撞入脑海——那是在上一世,他因朝堂倾轧,被政敌设计,身负重伤,避在一处荒废的别院。
她不知如何寻来,不顾自身安危照料。一次为他换药时,他因剧痛无意识地挥手,竟将她重重推倒在地。
她摔得很重,手肘擦破了一大片,渗出血珠。
他当时神志昏沉,只记得剧痛和愤怒,正要呵斥,却见她挣扎着爬起,不是哭泣或指责,而是忍着痛楚,扑过来紧紧抓住了他染血的衣袖一角。
那双清澈的杏眼里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声音带着疼出来的颤抖和一种奇异的坚定,小声地、固执地说:“王爷……别动,伤口会裂……我、我没事,就是……有点疼……”
那声带着哭腔的“王爷,我疼”,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当时被戾气和痛楚充斥的心湖里,激起了他早己遗忘的涟漪。
此刻,看着榻上因他而高烧昏沉的人,那遥远的声音仿佛穿越了生死轮回,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清晰得令人心悸。
“沈姝……”萧玦低哑地唤着她的名字,俯下身,一个滚烫而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吻,轻轻落在她汗湿冰冷的鬓角。
他的唇贴着她的肌肤,声音压抑而沙哑,如同梦呓,又如同最沉重的枷锁:“你摔疼时扯住我衣袖说‘王爷,我疼’的模样……我至今难忘。”
这刹那泄露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混杂着悔恨与眷恋的温情,比冰冷的铁笼、刺骨的冷雨、狠戾的威胁,更加锋利,更加沉重。
它精准地刺穿了沈疏影因高烧而混沌的意识屏障。
被滚烫和寒冷反复撕扯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中沉浮。
沈疏影觉得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暴雨撕扯殆尽的落叶,冰冷刺骨的雨水浸透了骨髓,而体内却又有一把烈火在熊熊燃烧,要将她每一寸血肉都焚成灰烬。
就在这冰火两重天的煎熬里,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如同从极遥远又极近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她从未在萧玦身上感受过的、近乎破碎的情绪。
“……王爷,我疼……”
这声音……好熟悉……好痛……
是谁在疼?是她吗?可那声音里,为何还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担忧?
混乱的记忆碎片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翻涌起来。
不是冰冷的铁笼,不是倾盆的冷雨,而是一间弥漫着浓重血腥味和药草苦涩气息的昏暗房间。
她的手肘火辣辣地疼,骨头像是摔裂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可榻上那个浑身染血、脸色惨白如纸的男人,伤口又在渗血了!
他痛得眉头紧锁,神志昏沉,甚至无意识地推开了她……
不行!不能让他乱动!
她顾不得自己的疼痛,几乎是扑过去,用尽力气抓住了他染血的衣袖一角,带着哭腔,又急又怕地喊:“王爷……别动,伤口会裂……我、我没事,就是……有点疼……”
那画面,那声音,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王爷……我疼……
原来……是他记得。他竟然记得!记得上一世那个微不足道的瞬间,记得她摔疼时下意识抓住他衣袖的动作,记得她那句带着泪的、笨拙的安抚……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瞬间冲垮了因高烧而脆弱的堤防。
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从眼角汹涌而出,迅速濡湿了鬓角散乱的发丝和身下锦被的一小片。
她哭了。
无声地、汹涌地、带着积压了两世的委屈、恐惧和此刻被这扭曲记忆勾起的、无法言说的心酸。
那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寝衣,清晰地传递到萧玦紧贴着她鬓角的唇上,也洇湿了他托着她脸颊的手指。
那滚烫的泪,仿佛带着灼穿灵魂的温度,烫得他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昏黄的烛光下,清晰地看到她紧闭的眼睑下不断滚落的泪珠,在潮红的脸颊上蜿蜒出湿亮的痕迹。
那无声哭泣的模样,脆弱得如同琉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一股尖锐的、从未有过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
他方才涂抹药膏时的所有“温柔”,在她汹涌的泪水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甚至……肮脏。
是他亲手将她逼至如此境地,是他用铁笼和冷雨将她折磨得高烧昏沉,如今这迟来的、带着目的的“温柔”,算是什么?是鳄鱼的眼泪吗?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无处发泄的暴怒猛地冲上头顶!
“砰——!”
一声巨响!是萧玦猛地一拳狠狠砸在了龙榻边坚硬沉重的紫檀木雕花床柱上!
骨节与硬木撞击的闷响令人牙酸。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困在牢笼中的凶兽,骤然从榻边弹起,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自己瞬间破皮渗血的指关节,仿佛那疼痛才能稍稍缓解他心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激烈情绪。
“滚!都滚出去!”他猛地转头,对着侍立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宫人内侍咆哮,声音嘶哑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暴戾。
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寝殿,厚重的殿门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寝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她压抑却依旧清晰的抽泣声。
萧玦急促地喘息着,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在殿内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他的目光数次扫过榻上那蜷缩在锦被中、依旧在无声落泪的纤细身影,每一次都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移开,赤红的眼底交织着狂怒、恐慌、以及一种更深沉、更无措的痛苦。
最终,他猛地停下脚步,背对着龙榻,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孤绝而压抑的影子。
“哭什么……”他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艰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质问自己,“朕……朕……”他想说“朕不许你哭”,可那命令在喉头滚了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想说“是朕不好”,那从未出口过的认错字眼,更是死死堵在胸口,沉重得让他窒息。